陳丹青:偉大的殘骸


陳丹青:偉大的殘骸


當大山子798工廠被藝術家們改造成“北京蘇荷”之前,早在2001年,崔國泰即率先租用了昌平曠野間一座被廢棄的大廠房——長二十五米,寬十五米,地面至屋樑高十米——他溝通煙囪,手砌壁爐,圍起沙發,開響音樂,然後天天振臂作畫,向數十幅大布面投擲濃厚的顏料。

恐怕有幾十位流落京城的藝術家造訪過他的廠房。每次,國泰在炫耀他霸佔的空間時,必定點燃壁爐,得意觀察著熊熊爐火怎樣點燃同行們渴望大畫室的雄心——雖然中央美院雕塑系部分老師較早租用了798廠房,但我願意相信,是國泰的個案刺激了許多北京同行日後尋求廠房的想像力。

2002年,當第一批京城藝術家進駐798工廠時,崔國泰卻被攆出了自己的畫室:廠房所在的數百畝土地,早就賣給了開發商。

那裡很快被夷為平地。一年後,在天通苑某間公寓裡重起爐灶的崔國泰仍然不能忘懷他心愛的廠房,憑著記憶與照片,以他慣用的黑白二色,他在巨大的畫布上重新畫出他失去的宮殿——龐大、空曠、囂張、淒涼,畫架兀立著,吊燈被扯短了電源,陽光射進大窗戶,一隻禿鷲——也許是鷹——站立在折損的窗框上……在畫了將近四年的抽象畫之後,記憶與懷想將國泰帶回具象,他知道,唯在具象的畫面中才能重溫舊夢,如鬼魂般回到廠房,繼續遊蕩。

但那是他私人的記憶,有一天,這私人記憶在國泰心中豁然喚醒了國家的記憶:在他故鄉遼寧省,遠自上世紀初即由日本人、蘇聯人相繼構建,並在1949年後由國家發展成龐大重工業基地的“鐵西區”無數廠房,在新世紀之初也被時代無情拋棄:千萬名工人下崗失業,億萬噸計的設施與廠房群逐年拆卸、正在拆卸,成為億萬噸廢鋼爛鐵——製作兩年,長達九小時,於去年問世並獲“里斯本”、“馬賽”、“南特”、日本“山型”四影展年度“最佳紀錄片獎”的大型影像作品《鐵西區》,率先見證了此一沉重的歷史——哪位中國畫家敏感到東北將近一個世紀前,被工業革命所震懾的美國左翼大作家傑克·倫敦曾以題為《鐵踵》的著名長篇小說,形容現代重工業摧毀舊世界的步伐猶如鐵鑄的巨足,無可阻擋。一百年過去了,就像工業時代超越並告別了農業與手工藝時代,今日世界,終於是以電子與信息時代的高科技而超越了工業時代。當年被作家視為超級“鐵踵”的重型器械不再擔負創建的使命,而是對重型工業硬件施行規模宏大的肢解、搗毀與埋葬。

昔年的工業交響樂沉寂了。遠遠望去,在一片接一片的斷壁石礫間,殘存的廠房人去樓空,機車停止運營,煙囪默默聳立,危然而巍然,等待著分崩離析的一天——去歲,崔國泰幾度尋到故鄉,躑躑躅躅,在無邊的廢棄廠房群,以鏡頭或速寫向著通體癱瘓的工業恐龍致以最後的注目禮,然後回到北京,在畫室裡為東北大地的重工業遺骸製作“肖像”。

這批龐大的“肖像畫”混合著作者對新舊時代的驚異與哀悼。國泰是一位畫家,畫室的失落感尤甚於被遺棄的廠房,然而東北家鄉重工業廠房群的命運,卻為他的創作開啟了新的命運:當他逐一描繪這批現代中國工業的偉大殘骸時,與廢棄之美迎面遭遇,並以繪畫證明:消亡的事物能在藝術中獲得永生。

我們或許會由這批作品聯想到安瑟·基佛的影響,但基佛憬然構建的是二戰後一位德國人備受創傷的心靈圖景:今日德意志,山川壯美,房舍儼然,六十年前的焦土與廢墟早已蕩然無存;而國泰描述的不是過去的戰場:我們在畫布上看見的這一切,確鑿無疑,正在發生——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他描繪的廢墟之上,重建即將開始,但這批偉大的殘骸提醒我們:什麼是重建的代價。

時代的記憶總會求告藝術,予以挽留。德國人基佛由記憶引領而重現了往昔的文化廢墟,崔國泰則腳踏堆積如山的真廢墟,為國家工業的明天,提前在畫布上確認了關於今天的記憶。

2004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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