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評傳》陳超精神與世俗形象的還原與重塑

《陈超评传》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

陳超(1958-2014),詩人、詩歌評論家,曾任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現代詩學、現代西方哲學。著有《生命詩學論稿》《中國探索詩鑑賞辭典》《打開詩的漂流瓶——現代詩研究》《中國先鋒詩歌論》《當代外國詩歌佳作導讀》(上下卷)等。圖為2011年9月在韓國,詩人藍藍拍攝。

《陈超评传》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

《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

版本: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8年8月

《陈超评传》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

陳超日記內影。

《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是我讀起來最疼痛的一部書。一個發了瘋的寫作者,差不多是在用燃燒的字詞緊張、迫切、痙攣式地詮釋著一個殉道者爆炸式的一生。我不得不一次次中斷,力圖在空隙中用閱讀讓-保爾·迪迪耶洛朗的小說《6點27分的朗讀者》來減輕我的疼痛。然而,這部小說中卻出現了一個名叫朱塞佩的紙漿公司的工人。他在清理圖書粉碎機時失去了雙腿,雙腿被攪碎在了紙漿中,而由這些紙漿生成的紙張,則印成了一本名為《從前的花園與菜園》的書。他認為這本書裡有著他的“骨與肉”,遂開始蒐集此書,收回自己失去的“骨與肉”,讓自己重歸於完整。霍俊明不是朱塞佩,但朱塞佩這個虛構的人物形象,卻在我的眼前一再地與霍俊明重疊。《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致力於將殉道者“粉碎的身體重新抬回地面”,但霍俊明同時又將自己撕裂了存活在文字中間。兩份劇痛由一束詩歌的聖光融匯在一起。

將自己當做陳超的命運夥伴

樹立陳超存在於文字中的墓碑

天蠍座、失眠、抑鬱症、自殺……霍俊明將自己能夠查找到的與它們相關的偉大靈魂,一一邀請至陳超的身邊。狄蘭·托馬斯、西爾維婭·普拉斯、哈羅德·布魯姆、羅伯特·洛威爾、海子、顧城……這當然不是紅色雨棚下或西郊墓地上的一次聚會,不是。他們是一群將神諭、天堂之火和生命詩學熔冶為一支火炬,高頂在頭頂上互相傳遞的不死者,天各一方,卻視世界為一張圓桌,一個壁爐,一部詩集。他們各自棄世,但又在對方的身體上生還,循環不息,一直是漆黑人世領空上不會熄滅的路燈。陳超飛昇至他們中間,霍俊明只是一個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的使者。

《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厚達648頁。幾乎每寫一個章節,霍俊明都要寫到2014年10月31日凌晨陳超往生的那一刻。那一刻如火山噴發,所有的熱烈之物若桃花般迸射在天空的天花板上,決絕、遽然、短暫,但它也一定是有著隱秘的步驟,負重、疾病、尊嚴感喪失、自責、容不下個體瑕疵,乃至對疾病的誤判等一系列公開和未知的元素,均是滾燙的岩漿,一步步推進,最終促成了那向著天空的一場自我清空的怒放。沒有預兆,如他的詩歌拔地而起,奇幻瑰麗,斬釘截鐵。不留半句遺言,如他的詩學,另起孤峰,別開生面,自成絕響。一頭“溫順的獅子”一步步走到懸崖上,完成了縱身一躍。這一躍,這一場清空式地怒放,因其在轉瞬之間,因其散發著末日的氣味,從而在霍俊明的世界中變成漫漫長夜。霍俊明坦誠地引用了伊麗莎白·布朗芬的言論:“關於死亡的藝術再現激動人心的一點在於,它讓倖存者替代性地體驗了死亡……”。這個言論,與霍俊明自述中陳超走後他長時間反反覆覆地“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靈肉歷程結合在一起來衡估,我發現,寫不寫這一本書,霍俊明都把自己交了出去,不僅僅只是“體驗死亡”,而是將自己當做了陳超的命運夥伴。“自殺”讓陳超脫離絕望(假如他真是因為絕望而自決),而絕望由霍俊明主動繼承了下來。這不是一份師生情誼所能決定的,骨頭冷硬如霍俊明者,兩者之間須得存在一次隆重的靈魂交割儀典,須得有前者對後者的洗禮、碾軋、重構與傳燈,當然也得有後者對前者發乎於內心的精神世界的遵守和拓疆。從這個角度看,這本書乃是陳超存在於文字中的墓碑,築墓人與守墓人由霍俊明一個人擔負。因此,以詩歌築墓,以詩學築墓,以愛和人品築墓,加上那大地上的一座,陳超是一個有著五座墓碑的人,或許更多。我的詩人朋友費嘉離世一年後,我寫過一首紀念他的詩,其中有幾句:“你已經去了天國 / 我還在人世上漫無邊際地找你 / 這苟活者的偏執顯示了活人的心病不輕……我甚至對你死亡的過程 / 對你人潮洶湧的葬禮,也充滿了羨慕……”。感受與霍俊明有相同的地方。

與陳超的靈魂達成一致

世上唯一可以進入陳超靈魂的人

2006年前後,林建法先生主持的《當代作家評論》組織了一個關於我詩歌的評論專輯,其中一篇《“融匯”的詩學和特殊的“記憶”——從雷平陽的詩說開去》,是陳超先生手筆。他從“融匯”與“記憶”論我,當時我被嚇了一跳,認為他目光如炬,一下就找到了我寫作的策源地。尤為重要的是,這篇文章裡,他是第一個對我寫作的“綜合能力”作出充分肯定的批評家,等於在我的心臟上安裝了幾臺馬達,“命令”我繼續動力十足地寫作。如此知遇之恩他賜贈過無數人,我不因為自己只是其中的一個而認為分量不重,重,非常重。

一個以山峰為道路的人,他送給每一個人的禮物都必然是山峰。所以,後來的兩次見面,也就是我們終於面對面地坐下,我的記憶中,他均無心於閒聊、酒席,而是坐在我的對面從他的口袋裡不停地把火焰、冰山、燕鷗、海嘯……擺放到桌面上,他的肯定與激勵,充滿了召喚與接引。面對這麼一個身上帶著彩虹或鵲橋的智者、美的信徒,我受益良多。特別是其對生命詩學、噬心主題和獨立人格之於詩人的洞見與闡釋,令我如見一線天光。也難怪霍俊明會說,寫這本書時,“我的心一直是懸空、倒掛、焦慮的,甚至有時候很煩躁。”為什麼?因為他得與陳超的靈魂交流、交鋒、達成一致並設定詩學中新的高度,而陳超又時時俯視著他、逼問著他,甚至有些時候還對他的智識與答案不滿意,天秤兩端,霍俊明感受到了自己的輕,得繼續往自己的衣袋裡多放些砝碼。此書也就因為有著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較量而格外抓人心,格外有質量。不少人寫過西南聯大的那一群民國大師,很難找出一本可以讓你讀得下去的,原因就是作者與大師不匹配,寫不到大師們的靈魂裡去。燈塔聳立,不得其門,只能繞著燈塔轉圈子。與此相反,霍俊明也許是人世上唯一可以進入陳超靈魂的那個人。

為雕刻陳超

選擇萬有、萬象和萬物作為背景

我讀書從來不願在書上畫槓、圈圈子、作批註、寫體悟,閱讀此書卻破了自己的習慣,畫了很多槓和寫了不少的瞬間感受在上面。原因當然是由於霍俊明的赤誠、無私與奮力。一方面他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了他和陳超的詩學觀念和審美理想,另一方面他還將他花了大力氣蒐羅、整理、形成體系的世界範圍內有關詩歌的精闢論斷和詩歌華章,既理性又失控地呈示在了每一個章節之中。為了雕刻陳超,他選擇了萬有、萬象和萬物作為背景,而這些背景竟然如此地光芒四射,燦如星空。陳超有不朽之作《那些倒扣的船隻》,他找來羅伯特·勃萊的不朽之作《聖誕駛車送雙親回家》做伴;陳超言及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求真意志、童年經驗之於寫作者的意義,他迅速找來布羅茨基、伊麗莎白·畢肖普對此作出備註;那些彷彿就是為了呈現陳超而產生的,能讓人狂喜或沉痛的閃光的論語和詩句更是俯拾皆是。

漢語新詩的現狀和國際詩歌的現實,系統、客觀、準確地在陳超的四周畫卷般展開,而且沒有影響到作為風暴眼的陳超精神與世俗形象的還原與重塑。那個頑劣的山西少年、坐在紅旗與鑼鼓堆中初戀的宣傳隊隊員、在文學母親的啟蒙下開始寫古體詩的文青、知青、大學生、溫順的獅子、情郎與愛人、孝子、優秀的父親、北方冬夜的詩人、冥想者、抑鬱症患者……自始至終都能從星空裡躍起,從激流與巨浪間獨立地抽身而出。這繁複的簡單,類似於給一個遠航者在所有的海岸上都建起了碼頭和燈塔。霍俊明的書寫,給了我一個百寶箱,也給了我向他由衷致敬的理由。

□雷平陽(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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