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詩歌創作與理論建設並行

陈超 诗歌创作与理论建设并行

2004年7月,陳超一家三口在深圳。詩人徐敬亞 攝

作為一個詩人,陳超所走過的道路,伴隨著朦朧詩以後直至今天的整個發展過程,並一直保持著先鋒性。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作為當時新生代詩人的代表人物,陳超在關注新詩理論建設的同時,操刀上陣,開始了探索性詩歌寫作。

建立個人的言說方式

始終以“人”的立場審視世界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在努力探尋脫開朦朧詩的路徑,以便從歷史意識和集體意識中走出,充分地展現自我,並建立個人的言說方式。可以說,從那時起,陳超就已經具有了敏銳的自覺性,寫出了一些具有前瞻性的作品。後來的一段時期,他的詩歌創作開始探索個人命運與整體世界的關係,甚至出現了表現小人物、小細節的作品,如《彎腰贖罪》(1986)《沉哀》(1990)等。這些作品比當今的低於生活的敘事,早了至少二十年。

但是,向具體的生活靠攏,並不等於放棄審美的高傲,陳超的創作主調依然保持著激情和語言的活力。《博物館或火焰》《青銅墓地》等代表性篇章,依然表現出超越個人乃至整個時代的思考;而《風車》《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等又將個人帶回到具體的事物中,把純美推到超然的境界。這個時期的作品,語言硬度較強,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甚至把語言推上了懸崖,創作無疑成了精神歷險。因此,在這種語境下,陳超的詩在深沉的思想力量之外,常常帶有蕩氣迴腸的感染力,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可阻擋的審美衝擊。

陳超的探索並沒有停留於此。在視角的轉換上,他的自由度體現在個人的站位和精神需求之間,始終以“人”的立場在審視這個世界,並把自身命運置於運轉的核心。這時,身體的出場就成了必然,親歷性和親和性成了詩人走向世界的一種方式。“我”一旦出現在日常生活中,細微的瑣事就成了詩人通向精神遠景的一條隱秘通道,遠景和近景被隨時挪移和置換,於是陌生化產生於人們熟悉的事物中。《安靜的上午》《早餐》等一批素描式的生活片段就是這樣。與他早期作品的揮霍才情明顯不同,在這類作品中,他有著很強的截取生活以及敘事的能力,在取材上非常經濟,敘述準確而生動,絕少有浪費的地方。從他的這類作品中,我們看到了身體的陳超和精神的陳超同時出現,遊走於具體的開放的時空裡。這時反而使人產生了似是而非的幻覺,讓我們突然意識到,那些熟視無睹的事物,那些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卻被人們忽略甚至遺忘的事物,正是詩意之所在。

可以說,在陳超的詩歌探索中,他的走向相對穩定,但胃口決不單一,他給自己預留了非常廣闊的出入空間,以便在選題上有足夠的自由。由於取捨的幅度較大,他的一些詩大開大合,放縱不羈,汪洋恣肆,而另外一些詩卻走向了簡約和澄明,讀後有一種被陽光穿透的感覺。《無端淚湧》《夜和花影》《正午:嗡嗡作響的光斑》等,無論悵然或溫馨,都透人肺腑,給人一種淨化靈魂的力量。

詩歌創作和理論建設同時進展

詩與理論互相滋長、具有統一性

與他的詩歌成就並駕齊驅,陳超的詩學理論建設是他的重要收穫。在從業近三十年的時間裡,他的《探索詩鑑賞詞典》《生命詩學論稿》《打開詩的漂流瓶》《當代外國詩歌佳作導讀》《中國先鋒詩歌論》等著作的出版,對中國詩歌的發展進程,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關注點始終定位在前沿探索者,並對這些不斷更替和前行的個體或詩群進行持久的跟蹤,從他所開列的名單中基本可以看出中國詩歌近三十年的大致走向。

近三十年來,中國詩歌的發展進程是快速的,流變的,其更新的速度超出人們的預期。流派的起落在短時間內完成,個人的沉浮也似乎帶有戲劇性。在這種走馬燈般的人流中抓住先鋒者,並對其進行歸納、判斷、跟進、助推,納入自己的理論體系,完成貫穿幾個不同時期的整體性詩學建設,是一項不小的工程。陳超的得力之處在於,他始終是一個詩歌寫作者,他始終保持著寫作的先鋒性,這就使他具有純粹理論家所很難具備的敏銳的感知力和親歷者的心路歷程。他深知詩歌的底細,他走在詩人隊伍中而不是站在外面說話,他所發出的聲音是來自詩歌內部的聲音。因此,他的詩學理論具有詩和論的雙重特性,富有激情,同時又準確到位,總能切入詩歌要位,具有建設性和引導性。

詩歌創作和理論建設同時進展,這種相輔相成的關係,對於陳超是兩面受益,互相滋長,成為他快速驅馳的兩個輪子。我懷疑他有時是從自己的創作中尋找理論依據,有時也可能按照自己的理論從事創作,從而成為互補和互否的完全式結構。因為他的詩與他的理論具有統一性,也就是說,他說到並做到了;換句話說,他做到之後,說出了普遍的道理。這就是陳超的方式。

出言即幽默

為人平和、健康樂觀

作為詩人和詩歌理論家,陳超的作品是嚴肅而莊重的;而作為一個人,他的為人非常謙和厚道,並不像他的詩文那樣高邁卓然,難以接近。在日常的言談舉止中,陳超的睿智和詼諧帶有很強的親和力,有陳超在的地方,人們總能爆發出笑聲,因為他並不總是一本正經,或者說是很“沒正經”。他出言即幽默。這與他的修養深厚,為人平和,健康樂觀的性格直接相關。

他長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像是一頭雄獅,但內心卻非常善良、正直。在詩學講壇上,他滿腹經綸,風範儒雅,卻語出驚人,滔滔不絕,帶有極強的靈魂殺傷力。這樣一個教授,一個大帥哥,走在大學校園裡,我能感覺到他的崇拜者眼神裡流動的波濤,會把自己淹沒。有一次我去河北師大西校區找他,見到一群女生走在校園裡,我向她們打聽文學院在哪座樓,她們問我找誰,我說找陳超教授。她們表現出驚異的表情,說你認識陳超教授?我說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沒想到這群女生一齊發出尖叫,眼裡閃閃發光,其羨慕之情溢於言表。後來我聽說,學生們盼望聽陳超的課,幾天之前就激動不已。他在校園裡深受學生們愛戴,不僅是學生的文學導師,也是他們的精神導師。

記得在上世紀90年代初,在一個旅遊景區的文學採風活動中,晚上文友們在會議室自發組織了一場晚會,其中有一個作者要表演倒立唱歌,前提是必須倒立在人的後背上。在場的人們取笑說,你自己唱吧,沒有當你的狗肉架子。這時只聽陳超大喊一聲,我來!只見陳超四肢觸地,當起了他的肉架子,直到那個表演者倒立在他的後背上把歌唱完,之後人們爆笑不止。

我和陳超相識併成為摯友已經接近三十年了,日常交往很多,對他的為人,我心存敬仰;但談論他的詩學,我還尚欠資格。因為他的詩和理論在前沿陣地,一直在往前走,不曾有所停頓。有時多年以後回過頭去,我才發現,他在當年所做的探索,是多麼超前,多麼可貴。這一點,從他的詩集《熱愛,是的》中可以看出。近年,我和陳超見面並不總是談詩,但從他出版的新書中,我知道他的思考在不斷深入,視野在不斷拓寬。我感覺他一直在快速前行,就我的目力所及,等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前面,而且總是在遠方。

2014年10月31日凌晨,他突然停止行走,毅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給人們留下了諸多文化和精神遺產。從此,他以另外的方式活在我們之中,繼續影響著當下和來者,影響著中國新詩和詩人。 □大解(詩人)

《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節選)

陳超

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淺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過之後,就不會再死。

古老東方的隱喻。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年輕,孤傲,無辜地躺下。

純潔的青春,在死亡中鋪成風暴。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願意試試運氣。

她掀起粉紅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燒,震動,像榴霰彈般矜持——

在最後時刻爆炸!裸體的桃花第二次升起

掛在樹梢。和我年輕的血液融為一體。

但這一切真正的快樂,是我去天國途中的事。

199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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