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最美《瓦爾登湖》譯本」,究竟好在哪裡?

梭羅的《瓦爾登湖》向來以文字優美、澄澈著稱,眾多中譯本,也是各有千秋。

譯林典藏版《瓦爾登湖》選用的是翻譯家仲澤的譯本,他的文風古樸優雅,頗有隱士之風,被許多讀者譽為“最美《瓦爾登湖》譯本”。

那麼,“最美《瓦爾登湖》譯本”究竟美在哪裡?仲澤在翻譯的時候又是如何煉字的呢?在以下這篇文章中,翻譯家本人為我們揭示了一些小細節。

一字之差,氣質大不同

梭羅名作《瓦爾登湖》是一部社會批判、文化反思和景緻文字的總彙,作品第九章專寫瓦爾登湖,作家用生花妙筆繪就了美不勝收的絕美畫幅。

在大事藻繪之先,梭羅如此交代:

The scenery of Walden is on a humble scale……

除了humble一詞,略通英文便不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付之漢語卻非易事。一位頗有聲望的作家如此翻譯:瓦爾登湖的風景是卑微的……原句純系描寫,若將“風景”跟“卑微”用“是”加以系聯,似乎給人一種在可否之間加以考量,爾後做出判斷的感覺,原作紆徐自若的表達效果則不免受損。若想更為深切地體會個中意味,且看一樁著名的文壇舊聞。

这部“最美《瓦尔登湖》译本”,究竟好在哪里?

瓦爾登湖,攝影師:斯格特·米勒

據稱,上世紀40年代初,郭沫若先生的話劇《屈原》上演。劇中嬋娟痛斥宋玉:“宋玉,你辜負了先生的教誨,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演出之後,郭先生跟飾演嬋娟的名角張瑞芳商討修改時,有位普通演員建議將“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改作“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郭沫若欣然接受,且將對方奉為一字之師。

以“這”易“是”,不假判斷的效果頓時躍然紙上——宋玉“沒有骨氣”原本如此,不容商量。何以文壇巨擘的辭藻顯得生硬刻板,普通民眾的改動卻能點鐵成金?且容道出真相:這個引入漢語描寫句的“是”是白話文運動輸入的舶來品,是劣譯作祟、作家示範所致的辭贅。

“是”和“be”

上述結論並非聳人聽聞的誇飾之詞,試看彼時文壇名流大同小異的表達:

“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

“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裡,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歷可見的。” ——郁達夫《遲桂花》

“松樹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冰心《往事(二)》

“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 ——朱自清《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漢語純以神運,簡短洗練,若屬摹狀,便將描寫客體與所屬特徵直接相連而不用系詞。所以,《老殘遊記》交代大明湖勝景時,並未將“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寫作“那樓臺樹木是格外光彩的”。英語則不然,儘管描寫客體與所屬特徵在表達語境之下存在對等關係,卻為了遵從“句有動詞”的語法規則而不得不以系詞連接,因而be(相當於漢語的“是”)成了必需的造句要素。

这部“最美《瓦尔登湖》译本”,究竟好在哪里?

《瓦爾登湖》(紀念版)實拍圖

正因為如此,在曹雪芹筆下,甄士隱如此誇讚賈雨村:“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英國翻譯家霍克斯譯為英文時,則“補”了那個不可或缺的系詞be,於是,這句本色漢語獲得了純正的英文形式:

You are a man of no mean ambition.

白話文運動倡導言文合一,為語言建設指出了一條健康的發展道路。可惜時勢相迫兼以挾裹偏見,中國精英由聲討文化進而歸咎語言,不但徹底否定了源遠流長的優美文言,也拋棄了發端於宋元、成熟於明清的古典白話。

為了維護中文本色,不惜“背叛”原文

如前所述,中國學人在借鑑西方文明時拋棄了本國的文化遺產,以妄自菲薄的心態對本族語文痛施撻伐。北大教授錢玄同的觀點頗有代表性,他批評“中國文字……斷斷不能適用於二十世紀之新時代”,進而倡導,“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華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

这部“最美《瓦尔登湖》译本”,究竟好在哪里?

瓦爾登湖,攝影師:斯格特·米勒

回首百年,學界前輩的顛覆論調固然基於建設熱忱,奈何影響既廣,積弊已成,悍煉簡短、瀏亮清暢的本色漢語已然遭受汙染,終成末大不掉之勢,惡性歐化給漢語留下了時逾百年的不良影響。上世紀20年代,關於翻譯標準的“信”“順”之爭勢同水火,似乎忠實原文的“信”跟暢達可誦的“順”判然對立,難以兩全。“寧信而不順”的主張更是為硬譯、呆譯,甚至死譯提供了口實。

余光中先生曾對民國以來劣譯奪位、侵染漢語的現象痛加反思,因而呼籲譯語本色,維護母語純潔。筆者的《瓦爾登湖》翻譯,尤其譯林版修訂,便秉承“譯意而不譯辭”的原則。因而,面對篇首所引文句,不惜“背叛”原文,不憚“漠視”系詞,直接寫作“瓦爾登的山光水色內斂含蓄”——這是維護母語純潔的自覺選擇。

“早餐”還是“開齋”

我們知道,梭羅關於語言具有專業學者的修養,《瓦爾登湖》顯示了他卓越的修辭技巧,也給翻譯導致了很多障礙。他的作品亦莊亦諧、妙趣橫生。常常通過雙關、原始義和典故的活用讓文字充滿了諧趣。

雙關常常會使講述蘊藉雋永、意味深長。他寫到一位漁人長時間垂釣而一無結果,於是得出結論,他已經“躋身那些古老的修士之列了”,而“修士”(Coenobites)這個詞在英語中恰好是“魚兒未曾上鉤”(see no bites)的諧音。

这部“最美《瓦尔登湖》译本”,究竟好在哪里?

瓦爾登湖,攝影師:斯格特·米勒

他寫到了春天的雁鳴說,“頭雁的規則鳴叫不時傳來,滿懷期待能在泥濘的池沼中開齋”,而“開齋”一詞,其常用義卻是“早餐”,追溯其語源,卻由break(打破)和fast(齋戒)合成。這是梭羅通過原始義的剔發予文字以點化,以獲得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法,這種任由驅遣、揮灑自如的辭令技巧源自卓越的語言修養,而典故的化用則顯示了他深厚的文獻功底和敏銳的識斷。他說,他棲居湖畔時幾乎沒有丟過什麼東西,唯一的例外是一本荷馬史詩,至於下落,他說“它曾擺在我們營中的某個士兵面前”,這句跟上下文多少有點距離的表述讓我們感到納悶,殊不知,這句話是在化用中國的典故,其出典在東方典籍《孔子家語》中。這個典故既交代了事象,又因其內涵而隱隱地傳遞出值得揣摩的人生態度。

諧音、雙關、原始義和典故活用等辭令技巧在《瓦爾登湖》中俯拾即是,乃至成了這部作品的一個鮮明特色,它為本書賦予非常別緻的意味,同時也形成了翻譯的巨大障礙。譯者面對這種現象,在盡最大可能照顧表意的前提下進行了迻譯,但終因英漢語言和中西文化的差異而無法盡行表現,所以,通過註釋再現作品風貌成了不得已的選擇,因為盡最大可能以譯語傳遞源語的信息是譯者的責任。

本文作者仲澤系《瓦爾登湖》(紀念版)譯者

原刊於《光明日報》2018年8月19日05版,經授權轉載,小標題是小編所加

《瓦爾登湖》(紀念版)

美國文學史上的非虛構經典

譯者仲澤詩性譯文,還原梭羅

近百幅高清彩照,

完美呈現瓦爾登湖的四季美景、湖光風物

这部“最美《瓦尔登湖》译本”,究竟好在哪里?

攝影:[美] 斯格特·米勒

出版年月:2018年3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