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堪稱中國古代服飾博物館:寫盡歷史的繁華與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堪稱中國古代服飾博物館:寫盡歷史的繁華與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裡有兩位主要人物,一為潘金蓮、另一為西門慶。書中對眼花繚亂的服飾的描寫,也正是從這二人開始的。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金瓶梅詞話/第二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一印。本文如沒有特別指出的,均出自這個版本)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髢髻,一逕裡踅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釦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褲。”

《金瓶梅》堪稱中國古代服飾博物館:寫盡歷史的繁華與人性的幽微

第一段寫的是西門慶的服飾,第二段寫的是潘金蓮的服飾。在《金瓶梅》一書裡,作者不僅深諳當時的社會、世俗和人情,而且對服飾、服飾制度及服飾的變化也相當的熟稔。

重要的是,《金瓶梅》寫服飾還有更重要的關節,那就是對舊制度的挑戰。《禮記/玉藻》專講服飾制度,並在《禮記/深衣》指出:“古者深衣,蓋有制度”:君臣有別、尊卑有別、老幼有別、男女有別、士庶有別。從《後漢書》至《清史稿》,闢有(與車並列)的專志“輿服志”。服飾與制度密切相關,《金瓶梅》卻開闢了服飾的另外寫作。《金瓶梅》裡的服飾,展示出了燦爛中華文明的另一種風采。

《金瓶梅》裡的女性服飾

月娘的:穿著銀鼠皮襖,遍地金襖兒,錦藍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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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月娘

金蓮的: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李瓶兒:貂鼠皮襖……

這還只是妻妾冬裝一部份。平日子的則更講究。月娘有時穿“大紅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有時又穿“頭戴銀絲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等。

我們知道吳月娘是西門府上大娘,穿戴自不一般。第二十四回,西門與眾妻妾在正月十六喝“閤家歡樂”酒。作者寫道:“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白綾襖兒,藍裙子。惟吳月娘穿著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著百花裙”。此處,因服飾制度,妻妾的等級是相當清楚的。不過,《金瓶梅》的傑出在於:這種服飾的制度,以及在服飾制度上的等級,並沒有妨礙《金瓶梅》充分顯示市民社會興起時的平等訴求。

服飾於《金瓶梅》,當然具有小說家言的“炫技”。但是“炫技”,不僅展現出一部傑出的市民小說斷不能缺少的“道具”,同時又建構了文本自身。

春梅先是大房吳月娘的丫鬟,後成了寵妾潘金蓮的丫鬟,接著又成了西門慶的“情人”,再以後又成陳經濟的“情人”,最後,則成了周守備的正牌夫人。因此,春梅的服飾前後有極大的變化。

作丫鬟時,大約是“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見第二十九回)。到了守備夫人時,春梅的服飾是“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襽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見第八十九回)。

春梅服飾的流變,可見服飾制度的投射。宋惠蓮,本是西門慶僕人來旺的媳婦,成為西門慶寵愛的“地下情人”之後,“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颳起,裡邊露見大潞紅褲兒,扎著髒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事實上,《金瓶梅》寫惠蓮服飾,寫得這般光彩和這般的性感,從某種意義上看,則是為惠蓮“命薄”籲不平。

服飾於此,我們可以管窺到作者的趣味和價值取向。不僅惠蓮的服飾與西門府上眾妻妾的服飾相近,而且像愛月兒、吳銀兒這樣屬於娼門的女性,在服飾上也被“一視同仁”。如吳銀兒的服飾“頭上戴著白縐紗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愛月兒的服飾“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裡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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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佚名《金瓶梅》圖為見嬌娘敬濟銷魂

等級、性別、尊卑裡的人,都追求服飾的華麗,在《金瓶梅》裡確實是一種眾生平等的暗喻。《宋史/輿服五》指出“士庶之間、車服之制至於喪葬,各有等差。近年以來,頗有逾僭”;“詔縣鎮場務諸色公人並庶人、商賈、伎術、不繫伶人,只許服皂、白認、鐵、角帶,不得服紫”;“倡優之賤,不得與貴者並麗”等;《明史/輿服三》對士庶妻妾服飾也有明確規定“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等。無論按宋季服飾制度還是明季服飾制度,《金瓶梅》於服飾制度上的僭越與叛逆,僅服飾而言,這部小說反禮教的價值取向非常鮮明。

仕宦大家王招宣府的寡婦林太太的服飾,則又有另一層深意。招宣府林氏的服飾是:“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鴉白綾高底鞋兒”。這一套服飾,是西門慶眾妻妾、丫鬟以及有的娼門女子所沒有的。

崇禎版繡像本《金瓶梅》有200幅插圖,獨林氏服飾唯一。其他女性服飾都沒有花紋,林氏的服飾描有花紋(即妝花緞子鶴氅);其他女性沒有頭飾,即便有,也只是束帶與簡單的釵簪,獨林氏頭上有冠。這表明林氏的“命婦”(祖上是所謂的“太原節度邠陽郡王”)身份,同時敘述了林氏久寡的慾望與西門慶以粗鄙之人征服上層女子(“命婦”)的“業績”(對此,清人張竹坡曾給予招宣府主人痛斥“一醜招宣”)。可見《金瓶梅》裡的服飾描寫與敘事,不僅在於作者對於服飾的展示,同時也是對人物性格與命運的一種敘事。

《金瓶梅》裡的男性服飾

女性服飾在《金瓶梅》裡是服飾敘事的重頭戲,但男性服飾的描寫與敘事,同樣是其整個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西門慶的第一次亮相,作者用了九個“兒化”的詞來寫西門慶服飾。此形象即土豪標準像。到了西門慶賄賂做上了“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一職後,西門慶的服飾,有了重大的變化。西門慶官職剛到手,就“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縫率領四五個裁縫,在家來裁剪尺頭,攢造衣服”;迎請朝廷大員著“青衣冠帶”;去京都拜見位極人臣的蔡太師“戴上忠靖冠”和“穿上外蓋衣服”。此時的西門慶,畢恭畢敬,不再是陽穀縣尋花問柳的土豪,而是一位像模像樣的官員。

《金瓶梅》堪稱中國古代服飾博物館:寫盡歷史的繁華與人性的幽微

《西諦藏書善本圖錄》中收錄的《金瓶梅》,明末刻本

全書雖寫的是大宋故事,但所有場景都發生在明期(《金瓶梅》初刻大致在隆慶萬曆年間,即公元16世紀中期),服飾於此,既給我們留下(近)古代服飾的樣式和(近)古代服飾的制度的真實記錄,又留下了許多想象空間。

西門慶本是陽穀縣的地痞土豪,即使當了“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宋並無此官職;《明史/官職》記有“金吾”等十九衛,“副千戶”一職,從五品),他更多的時間,仍是在陽穀縣做生意和找女人。所以西門平素最喜的服飾是“五彩飛魚氅衣,白綾襖子”,尤其是“白綾”。“白綾”在《金瓶梅》裡,並非吉物,相反,是西門慶與他的女人們的凶兆和死亡的轉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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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佚名《金瓶梅》

西門慶的女人,大都喜歡穿紅色的服飾。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宋惠蓮等,包括一身豪裝的林太太在西門慶面前也穿的是“大紅裙”。一白一紅,極具性感和文本暗喻,同時也見證了色彩於服飾是服飾制度的重要內容。尤其是像《金瓶梅》這樣用於人性的善惡、用於人物的性格、用於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在中國文學裡是罕見的。

《金瓶梅》裡的服飾旨在尋求市民生活平等的趣味

有繁花似錦的描寫與敘事,《金瓶梅》還不止於在服飾的制度,更在於打破制度以尋求市民生活平等的旨義和趣味。《金瓶梅》裡的服飾,還涉及到服飾織造的規模與服飾的商品價位(這對於明代經濟研究一定大有裨益)。

先說規模。第四十回有專門寫西門慶府上為其妻妾做衣服的章節。一段是:

“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

一段是:

“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月娘則有“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

在此,西門慶為妻妾共做衣服“三十件”。“詞話本”為此專為西門府上做衣服的趙裁縫提寫了一首六言長排(“繡像本”無此詩)。起首便稱“我做裁縫姓趙,月月主顧來叫。針線緊緊隨身,剪尺常掖靴靿”。從裁縫的繁忙到服飾的呈現,其規模和數量,幾乎難以估計。

西門慶從開藥鋪和坑蒙拐騙發家,到後來開段(緞)鋪(西門慶黑吃了別人的錢所開)。這表明:一、服裝生意也許比藥鋪更賺錢,二、當時對服裝的需求都很旺盛。第六十回“西門慶立段鋪開張”,開張貨物“共裝二十大車”,開張喜宴“十五桌”。西門慶的狐朋狗友、三大姑六大舅,還有官場中人夏提刑的禮物,其場面之鋪陳和熱鬧,可見當時服裝業的繁榮——這哪裡是沈從文先生所說的“素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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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佚名《金瓶梅》圖為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再說服裝的價位。李瓶兒一件皮襖六十兩、祭李瓶兒孝絹二十兩,西門慶為梳籠粉頭李桂姐、出手就是五十兩銀(為李討四套衣服),第四十回提到趙裁縫為西門府上做衣服工錢五兩等。可見,服裝動輒以兩、幾十兩計。那麼,現在我們來看看《金瓶梅》裡其他地方涉及到銀兩價位的話題。第七十回裡有一張皇帝嘉獎眾大臣的錢物清單,皇帝獎賞最高者五十兩,最低者五兩。與西門府上妻妾的服飾價位比,皇帝嘉獎的最高價位,不值李瓶兒一件皮襖,皇帝賞給某大臣的五兩,只是趙裁縫為西門府上眾妻妾做一次衣服的工錢。

再看,西門府上的丫鬟買出賣進,大約一個值四兩至七兩(見第三十回,李瓶兒買一丫頭,講價從七兩五錢講到七兩成交;第三十七回,四兩一個);西門慶縱慾身亡後,西門府上作“鳥獸散”,曾是西門慶小妾的孫雪娥只賣了八兩(見第九十回)……據一明小品所載,在明一季,平民的生活每年大約一兩五,戚繼光的士兵軍餉月銀一兩。明中期一兩白銀兌換銅錢十錢(一千文)。那麼一錢可以做什麼呢?第六十八回,西門慶請娼門四女獻唱,打發的錢是:四妓女每人三錢、廚子五錢、倒茶小兒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三錢。可見一兩銀子是可以做許多事的。這般看來,西門府上的服飾,大都是“天價”。

《金瓶梅》中奢華服飾與明代商業發展

凡涉明史,我們知道,“本朝之制,敦尚節儉”(明·劉侗等《帝京景物論/方逢年/序一》),但我們在《金瓶梅》裡看到的卻是如此奢華的服飾。明自萬曆進入它的後期,明後期有兩大社會現象:一是明皇的怠政(如明神宗自萬曆十六年後便基本不上朝,須知萬曆一朝共四十八年),二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其經濟與文化非常繁華。

正是這一“快速增長”與“繁榮”,為《金瓶梅》裡錦繡燦爛的服飾(儘管有些是小說家言)提供了施展天地的平臺。“節儉”於此,因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多元,便“銷聲匿跡”。

我們知道,《金瓶梅》事件發生的地點在一個叫陽穀縣的地方。陽穀縣,在《水滸傳》裡明確指定為在山東(小說中有山東方言)。如果通過《金瓶梅》的小說文本來看,再通過小說中描寫的西門府上的亭臺樓閣來看,很顯然,它們與江南的園林近似。崇禎繡像本《金瓶梅》的插圖(200幅沒有畫工的署名,僅幾圖有刻工的署名)有可能出自陳洪綬等明末著名畫家之手,而陳老蓮的出生地和謀生地,正是明後期中國出版業最為盛行的閩浙地區。如果從“繡像本”的200幅插圖所提供的背景看,小說裡的事件、人物,特別是生活細節,很有可能發生在江南,至少有清楚的江南場景(小說中曾提及漂亮的綢緞來自“南邊”)。

《金瓶梅》堪稱中國古代服飾博物館:寫盡歷史的繁華與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崇禎繡像本

明後期江南地區的商業繁榮,帶來了文化的繁榮和多元,由此推動了戲曲和小說的發達,於是《金瓶梅》應運而生,書裡對服飾的描寫和敘事所達到的萬千氣象也應運而生。

說《金瓶梅》裡的服飾為中國古代服飾的集大成者毫不為過,服飾是如此的豐富與繁華,顯現出中華文化的悠久與燦爛。就服飾而言,無論是服飾的制度、服飾的多樣、服飾的生產、服飾的價位,還是服飾與人物的關係,以及通過服飾來傳達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凡此種種小說的美學意義與歷史取向,在中國的古典小說裡,沒有任何一部可以與之相頡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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