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陳丹青老師說過,他沒有上過大學,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就是他的大學。

即將和大家見面的《局部》第二季,講的就是陳老師的大學:大都會博物館。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所以,陳丹青老師在紐約的學畫經歷中,發生過什麼特別的故事?在定居紐約多年的他眼中,紐約作為全球藝術行業最發達的城市之一,那裡的藝術教育又是怎樣的?

本文選自陳丹青老師的《紐約瑣記》,寫於1997年。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藝術教育

文 | 陳丹青

1992 年夏末,我同定居西岸的幾位中國畫家在“加州藝術學院”辦展覽。據說在西岸所有大學中,這是唯一允許在校內游泳池裸體游泳的學院。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加州藝術學院(California College of the Arts)

由於我來自東岸,校方安排我住在學院客寓。一位職員引我入住時,特意介紹這裡曾經招待過哪些學者名流,我沒心思聽:大約二三十米外,就給我一眼瞥見池水碧綠的游泳池。

職員走了,我趕緊朝池子方向仔細張望:果然,女同學、男同學,不著寸縷、赤誠相見。

但引這兩句中國成語,並不貼切。前一句從言情小說裡讀來,字面即淫,此刻我看見的只是“身體”,非常簡單,就好像不帶形容詞的主語、單詞;後一句並不指身體,是當年我們這夥男知青在農村河溝赤條條洗澡時,用來彼此調笑的成語,算是形容“光著身子見面”。

但那群裸體的美國男女“知青”並沒在互相看,各人只顧自己專心地划水、曬太陽、斜在池畔看書。

是我在偷窺——這個詞也不貼切。游泳池設在教學大樓和我客寓之間一片露天空場當中,周圍是草地、棕櫚樹和甬道,走過池邊的師生個個若無其事,還有人被池中同學大聲叫住,停下來聊天。

“裸體”(nude)、“袒露”(naked) 這兩個英文詞都不涉“性感”,論性感,那是魯迅關於“從白胳膊到全裸體”的中國人的“想象力”。此刻我瞧著這些“全裸體”,想象力全部停息,只顧眼巴巴地看:在水中,池畔,年輕人的身體真好看!

三十多年前,我有幸被上海游泳隊區兒童班培訓四年。將要升入市少年班時,我被除名了。事後教練偷偷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家有“海外關係”,將來出國比賽,外面有人,也就有可能叛逃的。

加州的陽光。陽光也“裸體”。可我實在不好意思脫掉褲衩。趕緊下水埋頭游泳,游完,趕緊溼淋淋回客房。看來給亞當胯下畫片葉子是對的,去掉葉子,他就不害臊了。

“加州藝術學院”的名聲,不是裸泳,是隻教“理念”,不教畫畫 (80 年代大紅大紫的後現代畫家薩利、費希爾卻在這兒畢業 )。自然,學院展覽館也展畫,校方照例派兩位同學幫我們將畫上牆。男的是白人,女的是華僑子弟,曬得黝黑,活像我插隊時的知青女標兵。

“學校教些什麼?”我問,指望能聽到一番高明的說法。不料她一句話就打發了:“就教我們怎樣思想!”

隔天我在游泳池遇到那位男同學:他先叫我名字,我才認出來,因為他裸體。羅丹的那位“思想者”倒也一絲不掛。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紐約藝術學生聯盟(Art Students League)

在曼哈頓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有一所老牌名校叫做“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美國現代藝術的祖母級人物喬治婭·奧基弗曾在此畢業,日後成了美國女畫家的偶像。聞一多先生早年也在“聯盟”留過學,聞先生的二公子,中央美院聞立鵬先生曾囑我在校內外拍些照片作紀念,我就拍了,寄去北京。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早年的紐約藝術學生聯盟

“聯盟”自 50 年代後漸漸沒落。她成了一所向各種年齡、身份藝術愛好者開放,但不頒學位的古董型美術學院。維多利亞風格的老舊白樓和至今地處五十七街昂貴地段,可以證明她往昔的光榮。校內擠滿藝術學生和業餘愛好者。80 年代,中國人來了,僅僅為了學生簽證而來。我也是其中之一。

先是心不在焉混在各國學生中畫人體素描。一邊畫,一邊為下個月的房租犯愁。模特兒卻是個個認真敬業,不必老師擺弄,自己做各種姿勢。但我以為不好看,不入畫:健美把式?體操動作?還是舞蹈造型?看來希臘傳統遠在地中海,美國還是美國。

一位膚色雪白的健碩男模特還有絕活:他一弓身倒立起來,面紅耳赤,神情堅毅,維持將近一分鐘。他的女友在別的班當模特兒。有一天他抱著新生嬰兒來到教室,全班鼓掌歡迎。

我是個壞學生。進了教室我就沮喪、瞌睡。後來索性每天到門口籤個到,就溜上三樓咖啡座抽菸。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見一位滿頭金髮、濃妝豔抹的老太太。她的樣子彷彿尚未卸裝的百老匯歌舞演員,過時太久的時裝模特,或被遺棄而曾經有身份的女子:舊式女帽斜插著一支紫色羽毛,襯領敞開,露出垂老的乳溝。超短裙碧綠,更其碧綠的連腰網眼長絲襪,當然,還有顫巍巍的,但完全不適合她的年齡的高跟鞋。

如同許多上東城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個身姿流露出經年累月的淒涼和高傲。她從不看人,也不同人說話,永遠孤零零地佔據著門邊一張椅子,威嚴而茫然,凝視著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彎下身照料腳邊的幾隻塑料袋。

她不像是做過母親或妻子的婦女。這在紐約並不稀奇。顯然她也不是這兒的學生,咖啡座侍者說,上幾代的僱員和學生就看見她天天出現。不消說,她是瘋子。此地的人從不打攪瘋子,學校也任由她進出流連。

可紐約有的是乞丐或半瘋的人——學校對過就有一位既瘋且醉的壯漢,每天高聲歌唱普契尼詠歎調,手裡舉著討錢幣的鐵罐——這位老太太何以偏要到“藝術學生聯盟”來?

但願後來我聽到的故事是真的:終於有人告訴我,馬蒂斯 50年代造訪紐約 ( 這事是真的 ),據傳曾選中這位女士當模特兒,也就是說,大師本人畫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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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斯(Henri Matisse)

難怪她驕傲。難怪她喜歡紫色和生蔥般的綠色。在畢加索第五位未婚情人吉洛的書中,我才知道 ( 而不是從畫中注意到 ) 馬蒂斯最鍾情的組合就是這兩種顏色。原來她是忠貞不渝的藝術烈女,這位紫綠色的繆斯!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馬蒂斯的畫作

常在美術館遇到各色膚髮的兒童,席地坐開,好像一群攔路小狗,你得繞開。老師正在講解。美國兒童喜歡爭先恐後舉手發言:“彼得、安琪拉、羅森奎爾!”所有孩子對老師直呼其名。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母親推著童車逛美術館。如果是雙胞胎,就有雙座童車,並排坐好,一人含一個塑料奶嘴。有部好萊塢片子給香港翻譯成《窈窕奶爸》,真的,我好幾次看到青年男子袋鼠似的當胸用布袋兜著個熟睡的小毛頭,面對名畫,做沉思狀。

“藝術胎教”?暗幽幽的美術館於是好像巨大的子宮。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拉瓜第亞藝術高中(Guardia High School of Music & Art and Performing Arts)

紐約有兩所藝術高中。一所是“拉瓜第亞藝術高中”,設表演、美術、音樂、工藝各專業,地點在上西城林肯表演藝術中心左側。一進大門,前廳半壁好萊塢明星照片。湊近細看,原來註明是該校歷屆畢業生。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艾爾·帕西諾(Al Pacino)

僅舉一例:艾爾·帕西諾,電影《教父》中飾演老三,在上集片尾當上教父的那位相貌冷酷、目光如炬的大演員。帕西諾如今五十多歲了,不知在這裡念高中時,臉上是不是那股狠勁兒。

另一所是“藝術與設計高中”,在上東城二大道。我的女兒就讀這所高中,入學第二年就開電影課。她回家問:“看過俄國片《戰艦波將金號》嗎?那是蒙太奇的經典。”我說:“沒有,不過你可看過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她說,沒有。

昨天她在飯桌上宣佈:老師告訴他們,薩爾瓦多·達利,70年代曾到這所高中講演,地點就在上個禮拜我去看孩子97年度時裝表演的大禮堂。

紐約的藝術學校在教些什麼?

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

一所高中能請到達利。達利也願意去一所高中。那時老先生快八十歲了吧,老師說,達利走進禮堂時,手裡牽著一頭活的金錢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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