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學老北平飯莊說話的講究

北平的飯館,亦與各處不同,極有組織,極有訓練。所謂有組織者,是館子分的種類很多,差不多是各不侵犯,如某種人應該吃某種館子,可以說是一定,但此非僅是貴賤之分,容下邊談之。所謂有訓練者,是堂倌等說話之有分寸,不卑不亢,要使人愛聽;堂倌又名跑堂的,亦曰茶房,也叫夥計。茲先談談飯館子之種類,及其組織法。

談談他(指飯館子)的組織法,他的組織,可比北平以外其他各處的飯館,完備得多。大致可以說一說。(一)菜品的盤碗較小,(二)不慫恿人多要菜,(三)客人吃剩下的東西不許櫃上人吃,(四)侍役人等說話有訓練。以上這四種,聽著很平常,細一按,確有他極好的道理,茲分著談一談。

(一)菜品盤碗較小:凡到飯館中去吃飯,雖然儉省,也要多吃幾樣,比方八九個朋友,要十幾樣菜,方能解饞盡興,但是誰也不願剩下許多。無論主人客人,看見剩菜太多,人人心中不愉快,此不止專為那幾個錢,總是覺著他是無義的糟蹋。所以從前北平飯館中,盤碗都小,每人一兩樣菜,每樣每人不過一口,吃的樣多而又剩不下。這兩件事情,是人人心中舒服而高興的。別的城池中的飯館子,不懂這種情形,盤碗都很大,倘有八九個人吃飯,最多要六個菜,已經吃不完,剩的很多,如此則每人合不到一樣菜,吃的不會盡興,而又剩下,看著心中不愉快。若只是兩三人去吃飯,几几乎是要兩樣菜,便吃不清,這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客人心中不愉快,他便不容易再來,這於生意一定是有損處的。再者,從前飯館子的主要宗旨,不讓人吃夠嘍,除大菜外,每個菜每人不過兩口,如果不夠吃,可以再要一個;因為吃不夠,則下次還想來吃,倘吃夠嘍,則下次便不容易再來。何況剩下許多,給人留下一種不好的印象呢。這是從前北京飯館子的一種心傳。

(二)不慫恿人多要菜:從前北平請客宴會,非極莊重的局面,不會預先預備整桌的菜,因為他不見得都合乎客人的口味也。所以大多數都是,預定兩個臨時不能做的大菜,如魚翅鴨子等等,其餘都是由各人白點,誰愛吃什麼誰就要什麼,大致是每人要一樣,連上四個涼盤,及兩個大菜,也就足夠吃了。所以大家入座之後,主人便讓大家點菜,在這種地方。北平從前飯館子的規矩,可就比現在兩樣多了。現在飯館的茶房,總是慫恿客人多要菜,每人已經要了一樣,他還極力的說,某某菜是本館的拿手,某某菜是日下正當時的菜蔬,讓個不了。大致是無論誰請客,雖然都願意客人吃飽吃好,但誰也不願意多花錢,這是一定的。客人點菜的時候主人是非讓不可的,他再幫著讓,再碰到不在行的客人,往往鬧的不可開交。非遇到一位在行的客人,極力一攔,說菜已不少,很夠吃了,不必再要了,才能把此圍解開。這都是與主人以不愉快的地方。舊式的茶房則不然,遇到客人點菜之時,他便先要報告,主人的敬菜是什麼什麼,其餘隨諸位隨便點等。到大家每人點一菜之後,主人只管讓,他就說菜不少了,先來先吃著,不夠再找補。只這兩句話,便可以算是面面都到,請客的人,焉得不高興呢。

(三)客人吃剩下的東西,不許櫃上人吃:這件事情,雖說是小事,但很有關係。其實剩下的菜,大家分著吃嘍,豈不省下特另做嗎?但是有毛病。因為果如此,有不規則的茶房,他可以作弊,特另要一樣菜,他說是客人要的,客人出了錢,他可是不把菜端到桌上去,結果他自己吃嘍,各樣弊病,種類很多。在從前,飯館子地方寬,屋子多,這是很難稽查的。這不但於櫃上有損,且於客人有傷,所以從前所有飯館子中的剩菜,都是賣給小販,回家加上白菜、粉線、豆腐、豬血等等,再把他一熬,挑到街上出賣,價極便宜,且很好吃,而飯館子中同人所吃,則特另預備。

(四)侍役人說話有訓練:北平飯館中的茶房,最有訓練,必須得拜師學徒,教授法也真有心傳,與客人對答,是不卑不亢,自然要順著客人說,有時也要駁回。按順著客人說的話,是很容易的,駁客人的話,跡近抬槓,是容易招客人不高興的,但是他們說的話,雖然駁了客人,可是還能使客人不但愛聽,而且聽了還感覺痛快。這真是北平以外的飯館子,不但做不到,而且也想不到的。他種種的說話法,孔門中的言語一科,總算真能夠得上,《四書》中所謂灑掃應對進退,這六個字,他們可以算是真能做到了。我從前有一本書,專記載他們這種話,每遇聽到一套新鮮的,回家總要記錄出來,共總記了有三百多條,可惜這本記載,沒有帶出來,現在只把記得的寫出幾條來。請諸君看一看就知道他們說話,是有傳授有研究的了。

一次,點了菜,可是來的太慢,客人問,菜為什麼老不來,茶房說:“火候不合式,不能給您端上來,能夠來晚點挨兩句罵,不能端上來不好吃捱罵,您微微的等一等就來。”

一次,有一闊人,嫌菜不好,說:“你們這個廚子,可真糟。”茶房說:“要比您府上的大師傅(北平廚役的稱呼)那自然比不了;在外邊飯館的廚子,我們這個,也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了。”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個廚子,越來越退化了。”茶房說:“不是廚子越來越退化,是您越吃越口高,所以從前吃的,現在都吃不上口了。”

一次,一人說:“菜太鹹,沒法子吃。”茶房說:“一人一個口味,這位吃著口重,那一位就許吃著口輕,這個鹹了,咱們再給您來一個,讓他口淡點,您看好不好?”客人問: “再來一個,算錢呢。”茶房說:“當然不敢算錢,不過您要吃著好吃,就是算錢,您也是高興的。”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買賣,越做越回去了。”茶房說:“您們諸位老爺要是常來,就不會那個樣子,要老不來,可就真要快回去了。”

一次,一人吃一樣菜,原料不好,說:“你們怎麼買這樣壞的條貨呢?”(條貨,原料也,北平都如此說法。)茶房說:“今天沒有買到好的。”客人問:“為什麼呢。”茶房說:“一則好的少,二則也是被別人搶先給買著走了。”客人問:“誰家買去了呢?”茶房說:“聽說是您府上的大師傅。”

一次,一人說: “你們的菜,近來做的可真不好。”茶房說:“要真是那個樣子,光麼請您,您也不來。”

一次,一位說:“你們這兒的菜,可做的真好。”茶房說:“您這不是誇獎我們,您這是恭維請客的主人。我們這兒若是不好,主人也不會請您們幾位老爺到這裡來吃。”

算了,也不必多寫了,寫起來,也沒完。請看他們所說的這些話,又幽默,又輕鬆,駁了客人的話,客人不但不能惱,且聽著好玩。旁邊客人,也必大樂,並且是對闊人是一種說法,對生客、對熟客,說話亦各有不同。所說的話,寫出來,看著也真好玩。簡直的是夠一部言語的教科書,連辦外交的官員們,也應該用他做一種交際參考書。孔門中的言語一科,他算夠格,這句話不算胡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