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背
在我的生命中，有一次泡澡的經歷永遠不會忘懷。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在鄰縣參加過筆會後，被邀請到浴室來了。泡了一會澡，文友示意去搓背，我欣然答應。剛躺下鋪好的浴巾上，卻猶如彈簧般地一躍而起！因為替我服務的搓背工竟然是我的父親！我怎麼也不會想到父親會出現在鄰縣的浴室裡，而且還服務到自己的兒子身上！“爸爸，你怎麼在這？”我無法表述自己的內心世界，激動與羞愧交雜在一起。父親也有些驚訝，隨即笑了笑，輕聲說：“你是客人，躺下來，讓我替你搓背吧！”我想拒絕，可父親卻搖搖頭，很顯然，父親不想讓人知道他是我的父親，特別是在我的朋友面前，他擔心我會遭人白眼，擔心會丟了我的面子。
想起兒時，最為快樂的就是春節時候與父親一起到村頭的浴室洗澡。很多人泡在一起，父親替我洗頭、搓背、穿衣。我怕癢癢，常常在浴池裡到處紛飛，似乎是一條泥鰍，父親剛抓住搓了兩下，一不留神又讓我逃脫了，許多浴客也被逗得哈哈大笑。後來，我也學著為父親搓背，但總是三心二意，搓了幾把就喊沒勁了。父親就拿過澡巾在後背費力地牽拉著，洗完後先擰乾浴巾替我抹乾身體，為我穿好衣服……可惜，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上了大學，我就很少陪父親洗澡了，工作後連回家也變得匆匆了。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澡堂裡和父親相遇，——我愧對父親！
“哎呀！”我不禁輕聲地喊了一下，父親把我的左腳放在他的雙腿上，用力地揉捏著，微微有些疼痛。小時候，我摔過一跤，左腳嚴重扭傷，長大後也一直沒有痊癒，每到陰雨天都會無比痠疼。父親叮囑我要注意保養，而我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每次疼痛難耐，都是貼上膏藥吃些止痛藥就了事了。現在，父親卻用他那獨特的方式替我保養著，揉、捏、拽、拉、牽、敲，他的手法很嫻熟，也很輕盈，讓我舒服無比。父親輕聲告訴我，他運用業餘時間學習了足療，待有時間替我多按摩幾次，相信我的左腳會很快好起來。也不知道是霧水還是淚水悄然從我的眼角溢出，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已經忘記我的左腳曾經受過傷，而父親卻永遠記得。
去年，父親查出了胃癌，需要動切除手術。我們都很悲傷，長吁短嘆，唯有父親很樂觀，依然早起晚睡，甚至還到田間轉悠。那天，臨進手術間，一向堅強的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簌簌地直往下滴，父親卻笑著說：“你放心，我不會死的！待我身體好了，我還要替你按摩腳呢！”聽到這，我再也忍不住，緊緊地擁住父親，不肯鬆手，情感的淚水洶湧而出！——父親啊！哪怕是到了鬼門關，你想的依然是你的兒子！
父親出院後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明顯消瘦多了，但他雄心不減，說休養一段時間後，還可以幫我們帶帶孩子！我們讓父親留在城裡，他卻堅持著要回鄉下，讓我們星期天回家看看就行了。在後來的幾個月裡，母親私下裡告訴我，父親常常疼得夜裡睡不著覺。我的淚又來了，我知道，是癌症擴散了！父親一生辛勞，是個地道的農民，卻從來沒有為自己打算過，哪怕我們已經成家立業，父親考慮的依舊是如何多掙些錢，農忙時種田，閒時去做擦背工。他說搓背也是個職業，不低不下，靠力氣吃飯。而我知道，父親如此地拼命掙錢，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我們能夠在城裡買上房子，過上更好的日子。
上次回家，父親很歡喜，讓母親殺雞買菜，中午還喝了一點酒。母親說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他如此地開心了。是啊，我們一家人團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在不知不覺中少了許多。記得有人說過：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就是一家人團坐在一起吃飯！可惜，時光的流逝中，還有多少人能夠珍惜這天底下最為幸福的事呀！
我陪父親到村頭的浴室洗澡，他蒼老了，頭上增加了好些白髮。我扶著父親坐在浴池邊，認真地端詳，原來健壯發達的肌體已經不復存在，僅僅是皮包骨頭，他的動作遲緩了許多，拿浴巾的手也有些顫抖。這就是我的父親！歲月徹底摧毀了他。撫摸著他的身體，觸摸著他動手術剛剛癒合的傷口，我潸然淚下，為父親輕輕的搓背，認真地，細緻地，用我的心靈，用我的靈魂，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回報父親對我的愛。我像父親當初對我那樣，擰乾毛巾，擦乾父親的身體，然後幫他穿好衣服。父親的笑聲很爽朗，開開心心地回家。晚上，我和他作別時，父親輕聲說：“待你下次回家，我們還去洗澡！到那一天，我來幫你搓背！”我無法控制自己，衝上前去，緊緊抱住父親，鼻腔裡無比痠痛：“過些天，我一定再回來！還讓兒子來替你搓背！”
潤語文程立祥散文《搓背》
然而，這個承諾成了我終生的遺憾。不久之後，父親就離開了人世，永遠地離開了他深愛著的兒子！——讓兒子來替你搓背！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諾言！
如今，無數次的夢裡，父親坐在浴池邊，向我微笑著，拿起我的左腳放在他的雙腿上，他的雙手依然有力，揉、捏、拉、牽、敲，然後輕輕地揉捏著，揉捏著……而當我醒來，唯有淚溼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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