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日本文學表現出強烈的季節感與唯美傾向,大自然的奧秘和神奇,讓日本人產生了天地之大道的信仰。他們把人生置於春夏秋冬的自然更替之道,將忘懷物我、與大自然默契相處作為人生最高的精神境界。

在《萬葉集》中,關於春、夏、秋、冬的和歌中,就充分表現了出來。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1.樸素精煉

《萬葉集》中,對於四季的描寫都是樸素精煉、清麗無瑕,營造一種人們腦海裡可以感知的氛圍,體會著它帶來的感動。

對於自然萬物的敏銳撲捉力,是日本人一以貫之的傳統,在《日本歌學大系》定家之後的歌論有:"欲作歌之人,面對事物先要有情,有感於物,總是保持內心的純淨,細心觀察花的凋謝、樹葉零落、朝霞、時雨和季節的變換,於日常起居之時內心亦充滿詩情。"(《夜之鶴》,成書於1279-1283)因此你會發現和歌中描寫事物是如此的"平凡"與"平常",而句子的組織方面又是如此的精煉與樸素。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不像大多數中國詩歌那樣,先要將外物賦予某種理性意義才能成為歌詠對象,日本和歌對凡是視覺上是美的事物都會歌詠。於是在《萬葉集》中便會有大量這樣張口即來,無更多修飾的和歌:

①春:春雨,似在等待;我家幼樹梅,尚是蓓蕾。(792)

院中梅,春光綻枝頭;怎能獨自觀賞,送此春日晝。(818)

春來梢頭隱;黃雀,鳴叫去時在樹下枝。(827)

梅花正盛開,聽,百鳥聲戀,陽春到來。(834)

吾家園梅爛漫,惹,春郊野外 啼鶯依戀。(837)

春野霧漫漫;眼見雪飛飄,原是,落梅片片。(839)

②夏:藤原夫人歌

杜鵑莫盡啼;直至將汝聲,縫進五月香囊裡。(1465)

志貴皇子御歌

磐瀨林中杜鵑鳥;幾時可到,毛無嶽啼叫。(1466)

小治田廣瀨王杜鵑歌

素來,杜鵑聲可聞;莫非秋風起,胡枝子花開,才少了啼音。(1468)

萬理宣令

石瀨林中杜鵑;正巧如今啼,山背濃陰裡。(1470)

③秋:寄珠十一首

秋風莫再吹;直到海底珍珠,纏上手腕歸。(1327)

寄花六首

秋來,欲染衣衫袖;種了雞頭,竟被誰掐走。(1362)

秋雜歌

穗積皇子御歌二首

見到院中。白茅花謝;似是胡枝子,開花時節。(1514)

山部王惜秋葉歌

秋山樹上紅葉,如今蕭蕭落;更盼,秋能重過。(1516)

④冬:局勢朝臣宿奈麻呂雪歌

我家屋前,雪降在,冬枯樹杈,望去,如同梅花。(1645)

小治田朝臣東麻呂雪歌

今夜宜為雪溼;待到明朝消融,多可惜。(1646)

忌部首黑麻呂雪歌

風吹亂,雪片降;真如梅枝頭,花飛散落相。(1647)

紀少鹿女郎梅歌

臘月降薄雪;梅花知不知,不含苞,竟綻裂。(1648)

因它是隨感而發,所以並不存在人工的雕飾的因素。以上和歌如同15、6歲的少女初識"滿園春色"不住地欣喜,又半帶羞澀地將自己的心事含蓄地表達出來,雖說語言上不如精工細刻的華美,但是少女本身的情感之可貴、動人,詩句中的事物之鮮嫩欲滴,熔鑄了一片晶瑩剔透的如璞玉般的世界,也讓人動心喜愛。

日本詩歌有著主情的傳統,多雨、植物茂密的季風性氣候讓他們多愁善感,能敏銳地捕捉外界的絲微變化,提及某物便已經在心中產生了情感,不需多言,心領神會。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2、短小親切

與《詩經》、《楚辭》比起來,《萬葉集》中的詩句無疑是短小的。日本古典詩無論是和歌還是俳句,其音節假名皆為五、七交錯的奇數,且句數不對稱,更無押韻之說。

日本審美意識具有反對稱傾向,崇拜奇數,就如同日式建築則多是不對稱的,取輕巧靈動多變為勝。

春:娘子答佐伯宿禰赤麻呂贈歌作歌

神社若無,此處春日野邊,我將種粟(404)

夏:寄露

夏草露沾衣;我並未穿,袖卻無時幹。(1994)

秋:安貴王歌

秋來剛幾天;睡起晨風,吹得袖寒。(1555)

冬:大宰帥大伴卿冬日見雪憶京歌

薄雪紛紛,積地一層;想起平城京。(1639)

日本詩句很少受形式的限制,內容也是像輕聲訴說自己的所看、所嘆,並不強迫別人聽自己的心事或接受自己的觀點。

陳舜臣在《日本人與中國人》一書中提到:"只是無意識地從口中洩漏,落入自己的心湖而後消失。它是自生自滅的東西,跟他人沒有關係",聽著它們被誦讀出來,就如悄悄話般的貼心動人。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3永久的淡雅

日本學者鈴木修次先生從審美的角度指出:日本人在色彩、味覺等方面偏於淺淡,在接受外來文化態度上也有"淡化"傾向,屬感情纖細的女性化文學。

據前田千寸的統計,在《萬葉集》所頌的520首有關花的分色中,白類的花共204首,在四季歌中也是大量出現"白":

①春:春山花爛漫,阿妹春菜採;望見衣上白紐,心暢歡。(1421)

②夏:春已去,夏似來臨;天之香具山,晾曬白衣裙。(28)

③秋:見到院中。白茅花謝;似是胡枝子,開花時節。(1514)

秋風吹,飄飄白雲;應是織女,天上領巾。(2041)

此夕秋風來;與白露抗爭,且看,明日花開。(2102)

④冬:松陰淺茅上,白雪 難道無此咒語,不使消融去?(1654)

白色,在日本是極受重視的。這種審美意識,是深埋在與宗教、道德相結合的意識裡。因為神道崇尚白色,可以看到神職人員穿的衣服基本是白色的,神社裡也掛著許多白色紙條,它都表現了潔淨、清明的概念。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4、無法排解的憂傷

在《萬葉集》中,無論春夏秋冬,都鮮有十分歡悅的和歌,相反,大多都帶有淡淡哀傷。有的哀傷並沒有確切的原因,可能一個很小的原因,被觸動到了而感物傷懷,日本人脆弱敏感的內心,就與哀婉動人的四季景色中有了某種玄妙的契合。

在傳統文化薰染下,日本人很少笑,封建時的日本人流眼淚都是被禁止的,喜怒不形於色被視為日本人的美。武士的妻子即使在丈夫死了時也不能哭。雙親故逝,孩子也不能在別人面前落汨。同樣,在《萬葉集》四千五百多首和歌,其中以悲歌居多,幾乎沒打涉及到笑的和歌:

①春:中臣女郎贈大伴宿禰家持歌五首

春日山,朝雲迷離;心將伊戀,竟未相識。(677)

同坂上大娘贈家持歌

春日山頭,煙霞繚繞;朦朧月夜獨自寢,心緒忒寂寥。(735)

又加持贈藤原朝臣久須麻呂二首

心緒煩亂鬱悶;正春霞繚繞時,使者來音。(789)

鏡王女歌

神明火囈波瀨林中,子規莫頻啼,為我戀心,增苦悽。(1419)

笠女郎贈大伴家持歌

春山鴨羽色,不分明;意悵憫,心牽縈。(1451)

②秋:湯原王七夕歌二首

夜深去,高空仰顧;比起牛郎相思心,我更悽苦。(1544)

伴宿禰家持悲傷亡妾作歌

今起,秋風寒,奈何長長夜,孤獨眠。(462)

移朔而後悲嘆秋風家持作歌

元知,塵世本無常;秋風生寒,卻添思量。(465)

③冬:大伴宿禰家持歌

薄雪落庭院,寒夜未枕妹手枕,孤獨眠。(1663)

獻舍人皇子歌二首

春山花已落;獨三輪山 含苞尚未放,待君卻不還。(1684)

大神大夫任長門守時集三輪川邊宴歌二首

君越過,春山霞滿;我留居在後,心豈不憐?(1771)

令人驚奇的是,就連本應充滿活力的夏季,在日本人眼中同樣充滿了悲傷:

④夏:弓削皇子御歌

寧去國中無杜鵑;鳴聲入我耳,苦不堪言。(1467)

大宰帥大伴卿和歌

橘花零落,在我鄉里;杜鵑單戀,日增聲聲悽。(1473)

大伴坂上郎女歌

杜鵑,切莫恣意啼;獨居不眠夜,聽來太苦悽。(1484)

大伴坂上郎女歌

夏野繁茂中,百合花開;戀心不為伊人知,悽苦難耐。(1500)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感受著生命無常的日本人,經常陷入感傷之中。東山魁夷指出:"無常也就是變化、生死輪迴,不管你是否意識到,它都存在雨大多數日本人的心靈深處。"

日本的著名宗教學者田村芳朗也提到,在萬葉時代,人們任自身的感情為人生的無常而悲哀,沉浸於其中,而感到安慰。日本人並不試圖超越無常,只是一邊流淚,一邊沉浸在悲哀當中。

正因為如此,日本人時常讚美櫻花。因為櫻花生命的短促和漂浮易逝的美,就象徵著人生苦短,絢爛只是一時。日本人對自然和人的生命的同情感達到了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境界。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5、對四季萬物的崇拜

在日本,大海的狂亂和天氣的無常,終年不斷的地震、火山、颱風,加上戰亂、瘟疫都使人不得不敬畏自然的力量,日本人產生了將生命的個人意志從屬於天地之大道的信仰。

日本文化的底流神道教是一種多神教,崇拜的神祗,據稱有八百萬神、八十萬群神之多。而神道教宣揚的,就是對祖先、以及自然的崇拜。在《萬葉集》的四季歌中,就有明顯表示對自然萬物的崇拜的和歌:

①春:春日野齋祝,祈福佑;三諸梅花永芳榮,直待歸來後。(4241)

②秋:古昔從天降,天之香具山。煙霞陽春至,松風興池漣。櫻花妍爭盛,枝滿樹下暗。(257)

日本著名美學家今道友信認為:作為自然物的人,迴歸自然理所當然。這種"天人合一"的自然觀,既是信奉自然的力量,又是超越自然本身,體現人不屈的精神和自我救助的意志。

《萬葉集》裡的春、夏、秋、冬

日本人的自然觀與日本獨特的自然環境,讓日本民族創作出對於“四季”感知度極高的詩文創作。在他們看來,大自然就是美的本源、美的藍本、美的極致,一句話——自然即美。

無論是《萬葉集》中"四季歌"的靈巧細膩、感情真摯,還是當代日本作品中對於人物細膩心理、場景景色的描寫,都能找到日本人對於自然四季、周邊萬物的深刻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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