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從孔子到老子

無為:從孔子到老子

無為而治

無為這個概念,並不是老子所專享,孔子也重視無為。

在孔子的觀念裡,無為是一個高山仰止的境界,這種境界只有遠古時代的聖皇才能做得到。他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沒有親自去做治理國家的事情卻達到了把國家治理好的目的,說的不就是舜嗎?舜又做了些什麼來達到這個目的的?他只是面向南方,態度端正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上罷了。

後來的君王為什麼又達不到無為而治的境界呢?因為他們沒有實行德治。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第二》)北極星位於天空中的正北方。從地球上觀察,北極星始終固定在中心位置,而其他星辰都圍繞著北極星週而復始的旋轉。如果君王能夠施行德治,就會像北極星一樣,端坐在王位上,什麼都不用動手去做,其他人都會主動把自己的該做的事情做好。

德治能夠幫助君王達到無為而治這樣的至高境界,是因為德治讓百姓發自內心地、自覺地按照君王的要求去做。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用政令來引導百姓的同時,再用刑罰來規範百姓,百姓即使因為違法亂紀而受到懲罰也不會產生廉恥之心,機會再次降臨,依然會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來;用道德準則去教育百姓的同時,再用禮法制度去規範百姓,百姓不但會產生廉恥之心,還會養成良好的習慣,即使沒有人盯著,也不會伺機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

弗為而成

無為而治,君王們夢寐以求,公卿貴胄同樣也會夢寐以求。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公卿貴胄則會對君王的寶座虎視眈眈。怎麼辦?好處大家都來分享吧。

“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左傳·襄公九年》)公卿貴胄們只是動動腦筋,平民百姓才幹體力活,這是先王早就立下的規矩。

立志要恢復周禮榮光的孔子,自然不會置先王之制於不顧。孔子認為一個人做任何事情都要跟他的身份地位相稱。社會地位高的人就要有高尚的追求,做高尚的事情;社會低下的人就只能有低賤的追求,只能做低賤的事情。他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第四》)君子心裡裝著的是天下,小人心裡卻只裝得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君子思考的是適用於天下的法度,小人思考的只是對自己有利的具體結果。“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第四》)君子凡事都要先考慮他人的利益,而小人凡事只考慮自己的利益。

君子們再高尚,也得要生存。為了生存,就不得不持續地消耗大量的物質財富。君子們不創造物質財富,他們所消耗的物質財富又從哪裡來?

孟子告訴我們,是小人在供養君子。“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者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不同的事情要由不同的人來做,有的事情要由有身份地位的人來做,有的事情則要由平民百姓來做。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能力自己把自己要用的東西全部做出來的,而是要很多人分工協作才能做出來。如果讓每個人都只用自己做出來的的東西,那是讓全天下人一直努力卻沒有任何東西可用。因此,全天下的人,一部分人要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思考上,另一部分人則要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勞作上。專職思考的人管理其他人,專職勞作的人則服從其他人的管理;被管理者供養管理者,管理者由被管理者供養,這是全天下走到哪裡都講得過、行得通的道理。

公卿貴胄的這種狀態,就是弗為而成,或者不為而成。

弗為而成,出自帛書《老子》第10章,“不出於戶,以知天下;不窺於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弗為而成。”在傳世《道德經》,則出現在第47章,只是依據語言習慣對文字進行了調整,把“弗為而成”改寫成“不為而成”。

無為而無不為

無為而治,弗為而成,換一種說法,就是無為而無不為。

一分耕耘一份收穫。無為而治,弗為而成,卻反其道而行之,不用付出了,也不用辛苦了,收穫卻一點沒有少,無論是誰遇到這種機會都想要緊緊抓住,甚至會希望這種機會一直都不要離開自己。

由己及人,難道老子就不可以有這種想法?因此,無為而無不為,至少是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在了《老子》的文本當中。1993年從湖北荊州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簡《老子》裡就已經存在了。楚簡《老子》乙組第2章寫到,“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損之或損,以至於亡為也。亡為而亡不為。”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自己這樣想,並不等於其他人也會這樣想。哪怕是全世界的人都希望達到弗為而成的境界,也不等於老子就認可弗為而成的觀點。

事實上,老子就是對弗為而成是持否定態度的。帛書《老子》第1章中說,“上德,不得,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得,是以無德。”不得、沒有收穫,才是有道德的表現;不失得、有收穫,則是沒有道德的表現。

不管是君王,還是公卿貴胄,在老子那裡,都被歸入了禮者的範疇,他們是禮的制定者、維持者、受益者。禮者,被老子劃分成了兩大類,上禮者和下禮者。帛書《老子》第1章說,“上禮,為之而莫之應也,則攘臂而扔之。”上禮者在通過自身的行為獲取名利的同時,也要求其他人幫助自己獲取名利卻又得不到積極響應,為此,不得不採取必要的強制手段來迫使其他就範。

按照老子的標準,追求無為而治的君王、追求弗為而成的公卿貴胄,只能歸入下禮者的範疇,缺乏基本道德修養的人。

無為而無以為

無為而無不為,只是假無為。老子所主張的,卻是真無為。帛書《老子》第14章說,“生而弗有也,為而弗恃也,長而弗宰也,此之謂玄德。”把東西生產出來了,卻不從法律意義上去享有這些東西的財產所有權;幫助別人把事情辦好了,卻不據此要求對方給予任何好處;為人官長,卻不佔下屬的便宜,更不會假下屬之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把這三方面都做到了,才是算是一個真正的德者。

因此,在《老子》裡,跟無為相聯結的只能是無以為,而不是無不為。帛書《老子》第1章裡“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也”的寫法是正確的,而楚簡《老子》乙組第2章“亡為而亡不為”,以及傳世《老子》第48章中“無為而無不為”,都是抄寫者在沒有讀懂《老子》的情況就想當然地對《老子》文本進行的篡改。

無為之益

孔子的假無為雖然難聽卻很實惠,老子的真無為雖然好聽卻沒有任何實惠,如何吸引我們去追求真無為?

不收穫名利,並不等於沒有實惠。

帛書《老子》第7章說,“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名聲跟生命,哪一個應當優先得到保障?生命與物質財富,哪一個價值更大?在老子看來,對任何人來說,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如果追求名聲和物質財富會對生命造成不利影響,就必須停止。“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在名利面前知道滿足並不是恥辱,在名利面前能夠剋制自己才不會使自己陷入危險之中,這樣才可以活得更長久。

能夠做到真無為人,也就是德者,已經不用再消耗物質財富來維持生命了。名利在德者面前已經喪失了全部價值。

擺脫了名利束縛的德者,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就得到了極大的拓展。

帛書《老子》第6章說,“天下之至柔,馳騁於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水是非常柔弱的,它不但沒有固定的形狀,而且誰都可以非常輕鬆地對它進行分割。岩石,不但堅硬還緻密。水與岩石的碰撞,看起來勝利者總是岩石,實則不然。水即使不能邁過岩石的阻擋,也能浸入岩石內部。一個能夠做到真無為的人,就像馳騁在岩石裡的水一樣,沒有任何環境、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阻擋他前進的腳步。生存與發展空間的拓展,就是真無為所帶來的益處。

可以這樣說,一個能夠做到真無為的人,也就是德者,可以到地球上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這樣的好處是否足夠誘惑我們去追求真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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