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闊別近70年,2017年年末,杜美如終於夢幻般地回到杜公館。當然,這裡已不是她記憶中的那條華格臬路。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夫婦與陳宇、陸樸翎、倪丹、阮敏、雍和、沈惠民、陳宙等朋友在杜公館門前合影。

當年的杜公館坐落在華格臬路上,緊靠十里洋場“大世界”,是由一幢中式兩層石庫門樓房和一幢中西合璧風格的三層樓房組成,因為是“海上聞人”杜月笙的住宅而平添神秘色彩,而對杜月笙的大女兒杜美如來說,這是她夢開始的地方。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前排右一)與父親杜月笙(前排左一)、母親姚玉蘭(前排中) (杜美如提供照片)。

2001年初夏,年屆古稀的杜美如來上海尋夢,得知當年的華格臬路在上海解放後改為寧海西路,而杜公館因延中綠地市政工程已被拆除。聽說杜公館之前曾被“華東京劇團”使用,她頗感好奇:是京劇團?這麼巧啊!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公館已成為“西雲樓海派休閒商業街”上一道獨特景觀。

巧的是,眼看杜公館被拆時,有位華裔加拿大人聞訊出高價買下全部建材,由專業人員小心翼翼地拆卸,編號存放在一處倉庫內。這才使杜公館能在嘉定移建復原,成為“西雲樓海派休閒商業街”上一道獨特景觀,杜美如夫婦得以重返故居。

走進杜公館,她有些恍惚,感覺就像京劇裡的抖包袱,先抑後揚、峰迴路轉。原以為蕩然無存的老宅竟神韻再現:進門依然是當年的6級臺階,抬頭依然是那組楠木雕花大梁。牆上照片中,母親姚玉蘭坤伶風采依然;媽咪孟小冬“冬皇”氣質照人;老師俞振飛似在儒雅清新地唱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她心目中,京劇就是故鄉的聲音,杜公館始終是與京戲聯在一起的。當天趕來探望她的朋友中,有兩位也是京劇名家。

“我要考考‘小冬皇’”

中午在吃本幫菜時,聽說關棟天和“小冬皇”王佩瑜下午要來拜望,杜美如略顯驚愕:“小冬皇?是小小孟小冬的意思嗎?”

“正是。您反應真靈敏。她叫王珮瑜,長相唱功極像孟小冬。”

“哦,那我一會兒倒要考考她,《空城計》中,諸葛亮該什麼時候出場才能博得滿堂喝彩”。她隨即得意地透露:1938年10月,孟小冬破例正式成為餘叔巖的關門弟子,餘叔巖向她“秘傳”,唱《空城計》,只有當伴奏“倉才才才、倉才才才”九次,小鑼重擊“臺”聲,諸葛亮出場亮相,才能博得滿堂喝彩。關鍵要踏準這個節拍。“冬皇”後來將此訣竅轉授杜美如。

當王佩瑜走進客廳時,杜美如心頭一震、眼前一亮:素面朝天更顯俊秀,氣質儒雅展現大家氣派,眉目間流露出自信從容,果真就像當年的孟小冬!

一旁的關棟天向杜美如介紹,佩瑜學老旦才幾個月,就以一出《釣金龜》獲大賽第一名。後來改學老生,憑著餘叔巖留下來的十幾張唱片咿呀學唱,16歲那年就以一折《文昭關》技驚四座。京劇藝術家譚元壽驚歎:這不就是當年的孟小冬嗎?“小冬皇”美譽由此而來。

果然名不虛傳。杜美如端詳著“小冬皇”連連頷首,臨時變“考題”為說解,不僅和盤托出《空城計》的出場“訣竅”,還說到臺步、韻白、唱腔、水袖、臉譜和鑼鼓點、京胡聲等,“京戲就這麼好玩。”老人笑著說。

王珮瑜也開心地笑了:《京劇其實很好玩》正是她和一家平臺推出的音頻節目。她要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好玩有意思的方式向大眾講述有趣的京劇。

杜美如又講述了“冬皇”的一些勵志故事:當時拜師餘叔巖的學生不少,能堅持下來的不多,惟有孟小冬一心要學到老師的藝術真諦,一出一出地學了30多出戲。像《武家坡》《擊鼓罵曹》等,她早在1920年就灌過唱片,卻依然跟餘師恭恭敬敬地從頭學起。1947年兩廣、四川、蘇北等地發生水災,為參加賑災義演,孟小冬從北京趕到上海,入住在華格臬路的杜公館裡,一遍遍地排戲……正式演出時,她那兩場《搜孤救孤》,征服了成千上萬的觀(聽)眾,連很多參加演出的名演員都站在後臺屏息靜聽……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左圖:“冬皇”孟小冬氣質照人;右圖:“小冬皇”王佩瑜俊秀儒雅。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塵封的記憶霎時被激活,杜美如不禁與“小冬皇”一起和唱。

“小冬皇”凝神傾聽。杜美如忽然想起什麼,問王佩瑜:你能唱《烏盆記》中劉世昌“因此上”那段嗎?

“您是說‘因此上隨老丈轉回家來’?”王珮瑜謙恭輕問。

“正是!”杜美如連連點頭。她腦海中忽然閃過當年孟小冬主演《烏盆記》的情形。

京劇《烏盆記》,講的是南陽緞商劉世昌結帳回家,行至定遠縣遇雨,借宿窯戶趙大家。趙見財起意,用酒將其毒死,並將屍體燒製烏盆,被鞋工張別古要帳索去。劉世昌鬼魂哭訴,張別古代為鳴冤,包拯杖斃趙大。

說也巧,前幾年《烏盆記》在津京兩地火爆上演,飾演烏盆冤魂劉世昌的,正是王珮瑜。她對著杜美如,隨口唱起劉世昌那段“反二黃原板”:“劈頭蓋臉灑下來,奇臭難聞口難開。可憐我命喪他鄉以外,可憐我魂在望鄉臺……”清亮的行腔中,有一種穿透和感染力。

塵封的記憶霎時被激活,杜美如不禁站立起來,一起擊掌和唱:“父母盼兒兒不在,妻子盼夫夫不能轉來。望求老丈將我帶,帶我去見包縣臺。公堂以上把我的冤仇解,我保你福壽康寧永無災……”

唱腔剛落,四周爆出鼓掌叫好聲。眾人齊聲驚歎杜美如耄耋之年記憶超群,對唱詞竟純熟如流。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這段唱詞開頭兩句我剛才想不起來了,就臨時改“考題”,請“小冬冬”來唱這一段。

不僅改“考題”,把“小冬皇”也親熱地改成了“小冬冬”。杜美如為此自我調侃:我學生時期就喜歡為好朋友取雅號,至今還“積習難改”。

“你知道‘小蘋果’的雅號嗎?”

“你知道‘小蘋果’的雅號嗎?”

“知道啊!那是我媽李薔華。”

“那‘小橘子’呢?”

“那是我阿姨李薇華”……

聽說關棟天母親是李薔華,杜美如高興得見面就詢問,於是就有了上面這番開場白。

與杜美如同樣出生於1929年的李薔華,12歲那年在重慶看程派傳人趙榮琛演出,被深深吸引,開始迷戀程派藝術。趙榮琛是杜月笙的學生,也是杜美如的老師。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與關棟天說戲。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平安夜,著名編導、紀錄片製片人阮敏為“大阿姐”戴上聖誕帽。

李薔華在得到程硯秋親自指點後,技藝大進。1946年,她與妹妹李薇華組成“薔薇京劇團”在上海大舞臺演出,引起轟動。李薔華出色的唱功和美麗的容貌傾倒無數人,也引來不少世家子弟的求愛,其中最有名的是杜美如的哥哥、杜月笙與三太太孫佩豪之子杜維屏。結果,杜維屏沒能如願,妹妹杜美如卻與李薔華越走越近。喜歡為夥伴們取雅號的杜美如,還親熱地暱稱她為“小蘋果”,闊別70多年仍不能忘懷。

“你父親關正明也與我同齡。他1940年進入上海戲劇學校正字班學戲,由於天賦好,15歲就跟顧正秋拍電影《古中國之歌》,尚未出科就已嶄露頭角。1947年,你父母與李玉茹、杜近芳、趙燕俠等一幫名角搭班至各地巡演,紅極一時。我經常去捧場,還開著母親那輛奧斯莫比車,接送過他們……”

關棟天被這有聲有色、如數家珍般的敘說吸引,更被濃濃親情所籠罩。他從小在劇場後臺長大,被人稱做是200多年來京劇界的一個異數:從不用吊嗓子,拿起來就能唱。其實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父親關正明給打下特別好的基礎。1981年,他在上海演出《打金磚》一炮而紅,三年後從武漢京劇院調到上海京劇院。那時李薔華已嫁給比自己大27歲的師長俞振飛,陪這位京昆大師走過人生中最後的十四年。

“儘管我外婆筱蘭英是京劇老生,外公姚長海是梆子青衣,儘管媽媽姚玉蘭12歲就上臺演出,我在媽媽肚子裡就開始聽戲。但正式教我唱戲的是俞振飛老師,他經常來我家。”杜美如眼神中流露出對恩師的深情。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看著陳宇董事長所指的老照片,杜美如恍然如昨。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欣然出任杜公館名譽館長。

“他當時在舞臺上扮演《迎像哭像》中的唐明皇、《醉寫》中的太白、《驚夢》中的柳夢梅、《斷橋》中的許仙等藝術形象,個個光彩奪目,我至今都歷歷在目……他在教戲時,常動情地說:‘我沒有子女,你們這些學生就是我的孩子’。”

俞振飛還是個笛王,能把笛子吹得出神入化。當年來杜公館為杜美如教習講課,他總要先喝上幾杯酒,再開始吹笛教唱。說到這裡,杜美如還得意地揭了老師的一個“短”:好幾次,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陶醉,他吹著吹著竟酣然睡去……

“俞振飛與李薔華也是註定的緣分。1947年初,梅蘭芳得意弟子李世芳因飛機失事亡故,18歲的‘小蘋果’參加伶界義演,當時已是名角的俞老師陪她演了一場《鐵弓緣》……”

關棟天驚訝又敬佩:眼前這位杜阿姨,簡直就是一本京劇活詞典;她與自己的母親和兩位父親關正明、俞振飛又有著如此密切交集的淵源,她親身經歷的這一幕幕梨園往事充溢著溫情、浪漫和傳奇,悠悠都在轉瞬間。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啊……

“我的人生也是一齣戲”

杜公館高高的門匾上,雕刻有“竹苞松茂”四個字。並不醒目,杜美如卻驚喜地一眼就看見了——松茂,正是她丈夫的名字。

出自《詩經》“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句的“竹苞松茂”,本是家門興盛、新屋落成的比喻,在杜公館,似乎在不經意間演繹成某種“玄機”。

1955年,杜美如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一次舞會上,她見到了身材挺拔的蒯松茂,他是中國第一批到美國學開噴射機的少校飛官。兩人很快就有情人終成眷屬。蒯松茂不久出任臺灣當局駐約旦的上校武官。1975年約旦與臺灣斷交,與中國大陸建交。他留在安曼,與杜美如開出全約旦第一家“中華餐廳”。約旦國王侯賽因與王后特意來這裡品嚐中國菜,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牆上掛著的各種中國古典樂器、《四郎探母》等京劇劇照;對老闆娘杜美如身著戲裝的照片更是目不轉睛。

“我穿的這套著裝是婉容穿過的。我告訴國王和王后,婉容是清朝末代皇后,她特別喜歡京劇,沒事就吊吊嗓子、過過戲癮,還錄下自己的京劇唱曲。婉容的媽媽也住過杜公館,還好幾次為我梳頭。”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18歲那年,杜家有女初長成。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年輕時身著婉容的皇后裝(杜美如提供照片)。

眼下,杜美如把自己身著戲裝的這些照片又帶到了杜公館,笑著說:“其實不用穿戲裝,我的人生也是一齣戲。有幾次還很驚險。我遭遇過一次重大車禍。骨頭斷了,多處流血。尤其是臉上留下傷痕,丈夫擔心我會因此陷入焦慮。我覺得無所謂啊,臉上受傷的地方還像一個大酒窩呢!餘秋雨先生在安曼聽說我這段故事,還寫了篇文章《把傷痕當酒窩》。”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杜美如抱著木柱,似在凝神傾聽。

“回到杜公館,我一直在回想母親一再對我說的,千萬不要倚仗父親的名字。除了一個杜字,別的都沒有太大關係。這話影響了我一輩子。”杜美如出生那年,42歲的杜月笙創辦了中匯銀行,當上了法租界公董局華董。他認為這是女兒帶來的好運,就以“杜美路”(現東湖路)的諧音為她取名,平日裡疼愛有加。養尊處優的杜美如長大後卻歷經巔沛流漓,她照樣都挺得過去。她銘記著母親的告誡,早已習慣了用自己的表情面對人生,而絕不把自己活成別人的影子。

話題又轉回京劇。杜美如感慨:“這次回來,我有個強烈感受是,京劇作為優秀民族戲曲藝術的代表,受到了更多年青人的理解和喜愛。京劇的表現形式也更接地氣、更時尚,不僅用交響樂,甚至用吉他來做京劇的伴奏,另類得令人耳目一新,好聽啊。”她還希望杜公館也能與京劇有更多交集,融入更多國粹元素。

杜月笙女兒杜公館裡說京戲

作者將《杜美如:杜公館裡說京戲》初稿讀給杜美如聽。

“想不到您的想法這般前衛時尚!聽說您平時像年輕人一樣,喜歡看韓劇?”一旁的電視臺導演和製片人連連點贊並詢問。

“是啊,我本來就是一位‘八零後’嘛。”杜美如的回答又引爆一片歡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