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隱祕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一曲《臨江仙》或許道盡了時間的真諦:它總是一邊在建設,一邊在掩埋,而在表象之下,往往隱藏著當年的驚心動魄,但到如今也就是平常景緻。

這就是歷史的弔詭之處。

但需要有心人的發現,像我這樣粗枝大葉的人,儘管常常走過這個牌坊去山上,卻從沒有過這樣的慧眼,因此,我也沒有感受到過這來自時間深處的風,徐駿是有心人,他發現,他也去尋找,並能夠找到自己的答案。

關岳廟牌坊矗立至今,我們多數人卻從沒有問過它為什麼在,又為什麼沒有何人所建的落款。我們把歷史想得太當然,實際上,歷史複雜而細緻,當我們細究它的紋理之時,就會發現其中的精彩之處。

比如這座水泥牌坊,如果僅僅從外觀或文物價值去看,它並無特殊的地方,但放在大背景去分析,則有相當的可觀之處。

來,讓我們靜下心,用閒坐說玄宗的心,去聽一聽這個城市深處吹來的風。(文/李鬱蔥)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杭州隱秘地圖之: 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文/徐 駿

從寶石山下一弄登保俶塔,經堅匏(音páo)別墅,在三岔道向右一拐,抬頭便見一高大的南北朝向的水泥牌坊立在山道上。每天上下保俶塔的遊人在這座牌坊下絡繹不絕穿行,無論上山或下山,此處為一半腳程,路人總會歇一歇腳,仰望一番這牌坊上的刻字,可看來看去卻總也弄不清這牌坊是何人所建,為何而建,以及它與山頂百步之遙的保俶塔有何聯繫,這恐怕也算是西湖邊核心景區內一神秘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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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抹去建造者名字的牌坊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這座整體較為完好和結實的牌坊,正反面的刻字全都一樣,正中最上方匾額上豎刻“關岳廟昭忠祠”,其下橫匾上刻“中華民國十有五年五月榖旦,()()()、()()()建”,建造時間清清楚楚(1926年5月),而兩位建造人的名字卻被人用水泥抹平,無法辨認。四根立柱上分別刻有兩副對聯:“祀典重春秋湖山千古;威名齊漢宋日月同光”、“盛典許躋攀兩廡弓刀森欲動;新祠今落止四時牲醴祝來()”,最後一字及落款被鑿。從文字上推敲,這附近應有一座建於1926年的祭祀關羽、岳飛的“關岳廟昭忠祠”,該牌坊為這座廟祠落成典禮的紀念物。

網上關於這座牌坊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為杜月笙所建,一為孫傳芳所建,並傾向於杜月笙,繫上海青紅幫大佬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等為顯幫會“兄弟義氣”而建,此種說法完全是想當然了。

首先,講講“關岳廟”的由來。民國之前是沒有“關岳廟”的。清朝及清以前,各地只有“關帝廟”或“嶽王廟”,而沒有將關羽、岳飛共祀的。到了民國初年,辛亥革命之後,中國形成了南北兩大派政治勢力,北為袁世凱控制的北洋軍閥,南為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力量。南方的孫中山在幾次依靠軍閥的軍事行動失敗或被利用後,決心組建黃埔軍校,培養國民黨自己的軍事力量,並提出“三民主義”為軍隊的精神信仰,以提高部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北方的袁世凱也意識到了這點,即只為軍餉而打仗的軍隊是不行的,也必須樹立一種精神信仰。於是在1914年11月21日,袁世凱為加強對軍隊的控制,以大元帥名義頒令,“以關(羽)嶽(飛)為武聖”由全國軍人供奉,隨即將北京地安門外西皇城根之白馬關帝廟改建為全國第一座“關岳廟”,目的為信奉“忠義”、“激發其愛民衛國之真誠”。此後各地軍閥紛紛仿建,如河北保定、山東濟南等地的關帝廟均先後改為“關岳廟”,而且這些“關岳廟”與其他廟宇有一本質區別,即都參照各“先哲、先烈祠”管理方式,由官方出資建造和維護,為官方資產,而非宗教或民間資產。

其次,談談當時浙江的歷史風雲。1924年前控制浙江與上海的是皖系軍閥盧永祥,控制江蘇的是直係軍閥齊燮元。按理說,上海原屬江蘇省,可當時由皖系首領段祺瑞執政,而上海是一塊肥肉,軍閥混戰時期,上海光是鴉片經營的收入,就可以足足養活三個師,因此由浙江督軍盧永祥管理。齊燮元對上海覬覦已久,一直想吃掉這塊本屬於自己的肥肉。1924年9月3日,爭奪上海的“齊盧之戰”終於爆發。此時,盤踞在福建的直係軍閥孫傳芳,以“援齊討盧”為名,乘機斷了盧永祥的後路,一舉攻佔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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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省聯帥”孫傳芳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1924年9月24日,孫傳芳率軍進入杭州,次日,杭州便發生了一件詭異的大事件,即西湖邊屹立近千年的雷峰塔轟然倒塌。當時杭州人對孫傳芳軍隊是不歡迎的,因其部隊都是直魯豫一帶的,所以稱其為“北佬兒”。“北佬兒”一進城,雷峰塔就倒掉,認為是大大的不吉利。孫傳芳雖然相當封建迷信,但與其他大老粗軍閥不同的是,他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而且不像蔣介石那樣只是去打了回醬油,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還加入過同盟會,屬於“有思想、有文化的軍閥”。

孫傳芳入浙後,為了安撫軍民,做了一系列的事情。他首先籠絡地方耆紳,聘請江浙知名人士為顧問,其中有張謇、吳士鑑等人,又聘岡村寧次為軍事顧問。在此插一句,日本人對侵略中國,其實早有謀劃。他們為什麼會敞開大門,讓中國軍人到日本軍校進修,就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都是將會在中國大地叱吒風雲的人物,與其建立關係,然後趁中國內鬥時混入其中,進而掌握一切有關軍事、地理、社會和政治等方面的情報,為以後的入侵打好基礎。其次,孫傳芳為討好浙人,特地對其軍隊制定了《入浙手冊》,強調軍紀。

1925年11月,孫傳芳在北上擊敗奉系軍閥張宗昌後,回南京成立蘇浙閩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部,號稱“五省聯帥”,此時,孫傳芳達到了其人生的最高峰,同時宣佈“五省門羅主義”,又稱“東南門羅主義”,以“保境安民”為口號,“認定五省保境安民宗旨”,宣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意識形態上,針對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孫傳芳還編撰了一本名為《反三民主義》的書,提出“三愛主義”,即“愛國家、愛人民、愛敵人”。他對“人民公僕”之說嗤之以鼻,說:“現在當官的都自稱是人民的公僕,欺世謊言以此為最無恥。凡是僕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不是賺主人的錢,就是勾搭主人的姨太太,心狠手辣的做夢都想把主人連骨頭帶皮吞進肚裡。我不是公僕,我是民之父母。天下父母沒有不愛子女的,我愛人民如愛赤子,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為人民謀福利,做好事。”

雖然與其他軍閥相比較,孫傳芳算是“有文化”的了,但其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還是鬧了不少笑話。如他聽說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在學校裡用“模特兒”教學,就問上海知縣危道豐:“什麼叫模特兒?”危道豐回答得通俗易懂:“回大帥,就是光屁股的姑娘。”孫傳芳一聽大怒,這簡直是斯文掃地,奇恥大辱,即令危道豐對劉海粟嚴加查禁。對於婦女穿旗袍,孫大帥也是意見滿腹,認為女人露胳膊大腿,實在不堪入目,有傷風化,便在杭州下令女人“禁穿旗袍”,一時杭州街上的“旗袍女”頃刻絕跡。想不到的是,沒過幾天,孫大帥的小老婆周佩馨去靈隱寺燒香,就大模大樣地穿著旗袍,春風滿面地露著胳膊大腿進廟拜佛,可把孫大帥氣得夠嗆,又無可奈何,最後這條“禁袍令”也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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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帥寶石山上建關岳廟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如此封建的孫大帥,一進杭州城,就遇上了雷峰塔倒塌,這“不祥之兆”一直使他耿耿於懷。西湖邊兩座塔,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老衲已倒,只剩美人,於是孫傳芳就決定在保俶塔下建造一座關岳廟昭忠祠:一來是模仿當年袁世凱的做法,加強軍隊精神信仰和安撫軍心,二來借關、嶽二“武聖”之威以鎮“風水”。其中,“關岳廟”祀奉關羽、岳飛,“昭忠祠”祭奠戰鬥中陣亡的官兵,兩者合二為一。

1926年4月6日的《申報》上登載了一則《杭州快信》,內容為:“今晨(4月5日清明節),盧總司令赴西湖寶叔塔(保俶塔)昭忠祠致祭諸先烈並至積慶寺月桂峰(靈隱寺旁)舉行植樹典禮,十一時返轅。”這裡的“盧總司令”便是孫傳芳的手下大將盧香亭,當時孫傳芳為“五省聯帥”,並對蘇浙閩皖贛五省聯軍分別任命了五個總司令,盧香亭為浙江總司令。從中可以看出,當時保俶塔旁確有昭忠祠(關岳廟),但具體位置在哪裡,如今不得而知了。

至於建在山腰的這個關岳廟昭忠祠牌坊,1942年的《黃河月刊》第2卷第10期上,刊登了一篇李樸園先生名為《保俶塔》的回憶文章,文中明確提到了這個牌坊。李樸園是西湖國立藝專的教授,1929年杭州召開首屆西湖博覽會時,他是藝術館的主持人,館址就在北山街,因此在那裡住過一年多時間,這期間李樸園先生經常登保俶塔,每次都會路過一個牌坊,杭州人稱之為“孫傳芳牌樓”。文中寫道:“保俶塔下,有一座關帝廟(關岳廟),孫聯帥為這個廟,建了那個青紅兩色水泥的牌樓(當初牌坊的立柱與橫匾分別為青紅兩色,現在隱約還可分辨),杭州人便用孫的名字叫它了。”由此,這座牌坊上被水泥抹平的兩位神秘建造人的名字,據我推斷,應為“孫傳芳”和“盧香亭”,一位是當時的“五省聯帥”,一位是“浙江總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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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捐款維修保俶塔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有趣的是,雖然網上有關寶石山關岳廟昭忠祠牌坊,為杜月笙所建的說法是不準確的,但杜月笙還的確與此有些關聯,尤其是與保俶塔下那座關岳廟昭忠祠的變遷有聯繫,該聯繫緣於1933年對保俶塔的一次大規模維修。

保俶塔建於北宋太平興國元年(976),宋、元、明時幾經毀建,1932年時的保俶塔還是明朝萬曆二十二年(1594)所建的,已屹立於寶石山頂三百多年,塔身年久失修,破損嚴重。當時的杭州市長趙志遊,是曾留學法國的土木工程專家,他派人對保俶塔進行了查勘,發現塔頂部傾斜,已向東拋出中心線四十釐米,其銅頂拋出約九十釐米,幸好塔基還算堅固,但再不維修,就會步雷峰塔後塵,有傾圮之虞。

趙志遊馬上組織了一個“保管委員會”,對保俶塔維修工程進行評估,預計整個工程約需大洋二萬三千多元,而市政府拿不出這麼多錢,怎麼辦?當時他們想了兩個辦法,一是挪用之前為重建雷峰塔所募集的款項,約一萬多元,反正這些錢要重建雷峰塔是遠遠不夠的,不如先拿來保住保俶塔。二是向上海聞人杜月笙等求助。修杭州的保俶塔,為什麼要向上海的杜月笙求助呢?這是有當時的歷史背景的。

1932年1月28日,上海爆發了“一二八淞滬抗戰”。開戰不久,駐紮在杭州的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八十八師,奔赴上海增援十九路軍抵抗日軍侵略。在戰鬥最激烈的“廟行之戰”中,八十八師英勇奮戰,打出了震驚中外的“廟行大捷”,其自身也傷亡慘重,有一千四百多位英烈捐軀於上海戰場。上海是杜月笙的發家之地,他所有的經濟利益、社會關係及地位均在於此,所以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己,在“一二八淞滬抗戰”期間他都積極籌款捐物、出錢出力,幫助中國軍隊抵禦日寇。當停戰後沒多久,杭州市政府向杜月笙募款維修保俶塔時,杜月笙、張嘯林立即捐款一萬大洋。兩年後(1934),八十八師師長俞濟時在湖濱籌建“一二八陸軍第八十八師淞滬戰役陣亡將士紀念塔”時,杜月笙又捐款三千大洋。

保俶塔維修工程從1933年3月1日開始,用了4個多月時間,先將外層碎磚剝去,塔心直柱由水泥鋼骨構築,外層再用水泥和磚塊砌就,分為八層,比舊塔多了一層。我們現在看到的塔身,就是當年所修。整個工程經費超了預算,為三萬八千二百七十四元,由杜月笙、史量才、張嘯林再捐一萬元,共計捐款兩萬元,其餘市政府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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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頂紀念箱與塔下紀念堂

杭州隱秘地圖之:保俶塔下的關岳廟牌坊

保俶塔頂的塔剎,當時沒有更換,還是用了明代的鑄鐵塔剎,只是在水泥澆築塔頂時,放入了一隻紀念箱,內置徵集來的與杭州市歷史有關的文件器具,以示“藏之名山,傳至千古”之意,其中有佛教信徒撰繪的佛經和佛像、古銅鏡、古錢幣、錢氏家譜、《聽雨樓詩鈔》、《時事新報新浙江建設號特刊》、《修建保俶塔工程說明和圖樣》和《淞滬御日血戰畫史》等。1997年文保單位在更換破損的明代塔剎時,發現當年水泥澆築的塔頂還是堅固完好,就沒有打開,所以該紀念箱至今還留在保俶塔的塔頂上。

1933年杭州市政府在維修保俶塔同時,將塔下孫傳芳留下的關岳廟昭忠祠改建為“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堂”,此舉一方面是紀念駐杭八十八師赴滬參戰的陣亡將士(此時湖濱的八十八師紀念塔還未籌建),另一方面也是對杜月笙等人之捐款的一種回應。1933年第五期《友聲旅行團月刊》上登載了一篇題為《樹立韓光弟將軍像》的報道,內容為:擬在杭州寶石山,為1929年“中東路事件”中抗俄犧牲的韓光弟將軍造一紀念塑像。其中寫道:“嗣市府將寶石山孫傳芳所建而未建成之關岳廟,收歸改為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堂,紀念堂中,擬劃出一部分,為韓將軍刻像”,由此可見,當時孫傳芳的關岳廟還未完全建好,就被北伐軍趕出了杭州(時間在1926年底至1927年初),七年後,國民杭州市政府將其改為“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堂”,這也是杭州最早的“八十八師淞滬抗戰”紀念場所。

近百年後,從一座隱於寶石山中的牌坊上,居然可以引出這些歷史故事,此正是:一座山,一座塔,一座牌坊,一座廟,多少故事在其中;一個湖,一個城,一個傳說,一個人,如今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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