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木心: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

【文摘】木心: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

1

人說難得糊塗。我以為人類一直糊塗。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昏的糊塗賬。因為糊塗,因為發昏,才如此美麗。

2

耶穌的心理戰限於好人之間。歹人、不義之徒,打了右臉打左臉,剝了外衣剝內衣……世界是一群左右臉給人打、內外衣給人剝的亞當、夏娃。都給人白打,給人白剝!

3

最動人的是耶穌在橄欖山上的絕唱。門徒不醒。他們是凡人,老實人。開始時,耶穌只需要信徒、門徒,但在快要赴死的時刻,他需要朋友。

4

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在座有人在愛,有人在被愛,很幸福,也很麻煩。

5

佛教吸引中國最有學問的人去研究,說明佛經的文學性、哲理性之豐富。近者如章太炎、魯迅,都涉入。章的學說,就是以佛經與老莊哲學的融合。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一個底。今天的中國學者就缺這個“底”。

6

整個《詩經》是悲苦之聲。我罵儒家,是將好好一部《詩經》弄成道德教訓。

7

如果中國有宏偉的史詩,好到可比希臘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麼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抒情詩。任何各國古典抒情詩都不及《詩經》,可惜外文無法翻譯。

8

《離騷》,能和西方交響樂——瓦格納、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法朗克——媲美。《楚辭》,起於屈原,絕於屈原。宋玉華美。枚乘,雄辯滔滔。都不能及於屈原。唐詩是琳琅滿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種心情的起伏,充滿辭藻,卻總在起伏流動,一種飛翔的感覺。

9

當司馬遷寫出人物、忘掉儒家時,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寫屈原,以儒家精神寫,不佳,寫到“鴻門宴”人物,忘了儒家,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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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在北京設計展覽會,喜歡一個人逛天橋,去東安市場聽曲藝相聲,在東直門外西直門外的小酒店,和下層人物喝酒抽菸聊天。他們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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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化的功能,體現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學、哲學家;內化的功能,表現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藝術、藝術家。

12

哲學家中,只有尼采一個人覺察到哲學的不濟,坦率地說了出來,其他哲學家不肯承認思想歷程的狼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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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文學,是月亮的文學,李白、東坡、辛棄疾、陸游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陽剛是內在的、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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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賦,華麗的體裁,現在沒用了。豪放如唐詩,現在也用不上了。悽清委婉的宋詞,太傷情,小家氣的,現在也不必了。要從中國古典文學汲取營養,借力借光,我認為尚有三個方面:諸子經典的詭辯和雄辯,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筆力和氣量,今天可用。詩經、樂府、陶詩的遣詞造句,今天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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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一瓶酒。希臘是釀酒者,羅馬是釀酒者,酒瓶蓋是蓋好的。故中世紀是酒窖的黑暗,千餘年後開瓶,酒味醇厚。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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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涵蓋甚大,中世紀哲學、神學、軍事、倫理。以現代觀點看,《神曲》是立體的《離騷》,《離騷》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場噩夢,是架空的,是但丁的偉大的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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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古典作品,要有兩重身份,一是現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賞,則進進退退,看到後來,一隻眼是現代眼,一隻眼是古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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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說:作家不仁,以讀者為芻狗。這樣天地才能大,這樣才能有偉大的讀者來。最好讀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讀者不仁,如此,“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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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的宿命,是叛逆的,懷疑的,異教的,異端的,不現實的,無為的,個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專制的,順從的,犧牲個人的,積極的,目的論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實就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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