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中國古代的戲曲

木心:中國古代的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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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中國古代的戲曲

中國文學,有傳接的脈絡,見諸詩詞、曲賦等。唯戲曲不傳。今天的中國戲曲不是元曲的傳接。京劇,是清朝忽然“暴發的”,是“野蠻的”。崑曲可說接續一點傳統,但屬於南曲的旁支,當時勢力很弱。南北的曲藝,都不是中國古戲曲,唯民間還有一點點殘存。

是故今天講中國戲劇,是開追悼會。

中國戲劇開始得很遲。距希臘戲劇盛世,遲了一千八百多年(當時希臘有大劇場,是國民教育項目)。遼金侵入中原,是十二三世紀的事。

只能這樣看:各民族文化發展,是不一樣的。進化論,或唯物論,無法解釋的。

春秋戰國時,戲劇已有記載。演戲人叫優伶,其實是文藝弄臣,娛樂帝王,出怪言怪語,遙想起來,稍似話劇。優伶以巧妙的辦法,以俏皮話,向皇帝進諫而不招禍。優伶本人不知道自己是藝術家。這萌芽,沒有發展壯大。

為什麼?歷來文士是以詩賦筆論為得官的手段。讀書人要做官,必要善於上述幾種。戲劇,等於自絕於仕途,沒人要。到了元朝,科舉滯行很久,文士無所顯露才情,正值民間演戲的風氣倒盛行起來。許多文學家就嘗試作劇。也有人說元朝曾以劇取士,我查不到史據,不敢輕信。

這很有趣,說明古人生命力還很旺。這就是中國戲劇興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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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劇本都沒有標點符號(古本《紅樓夢》也如此),無常識,根本看不懂。古人頭腦清楚,絕不亂。

常識有哪些呢:

科——作狀、動作(或曰“介”)

白——說話。

曲——唱。

在劇本中,以曲為主。科、白很簡單,甚至沒有,讓演員自主。莎士比亞劇中也不太用“科”。

宋朝伶人唱的曲,其實是詞。金人佔據中國北部,詞作者可能覺得格律不夠表現強烈複雜的思緒,也太嫌斯文,不夠口語化,便另創新形式。這就是所謂北曲的起源。

十四世紀初,即元末明初,南方人也興曲,與北曲並論,稱南曲。此前南人也寫曲,但歸於北曲,北曲勢力大,故稱南人寫北曲。南曲的獨立發展是要到十六世紀,漸漸地,南曲奪取了北曲的地位,這中間經過兩百年左右。

因為我們現在講中世紀文學,今天講曲,時段在十五世紀左右。

中國的第一位大戲劇家是董解元。他比莎士比亞還不幸。莎翁還有全名威廉,董解元,後世只知他姓董,“解元”,是說鄉試考了第一。生於十二世紀後期,唯一一本《西廂記諸宮調》問世,是中國第一個劇本。其實呢,是供一個人自彈自唱的,題材是根據唐朝故事《會真記》,加了不少內容,文學價值很高,後人稱《董西廂》。

莫道男兒心如鐵,更不見滿川江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真正有才能的人,不管題材是否別人的,拿來就寫,寫自己的東西進去。

古時候的雜劇,有“折”,即“幕”。每戲必有四折,如交響樂。整部戲,即成“齣”(出)(南方如是說)。又是要加個“楔子”,即序言、序曲,中間也可加序,不一定在開場。

正末:男主角,才子。

正旦:女主角,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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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配角只能白,不能唱,只有才子佳人能唱。唱時,不重唱,不合唱,佳人唱時,才子默——中國沒有“和聲”,也就沒有二重唱——還有,一個演員在同一劇中,前後扮好幾種角色,第一折飾書生,第二折就飾了神道了。

從前藝術家要麼不創造形式,一旦創造,都嚴守格律。貝多芬之前的交響樂,從不破格,乖乖的。西方、中國,都如此,在格式裡拼命翻跟斗,不想到跑出來。

較複雜的故事,四折實在概括不了。北曲行了很久之後,南人才把北方的成例突破(北人方腦子,南人圓腦子),無論哪個角色都可以唱:獨唱、齊唱,主次角可輪番唱,有變化,主角也可休息。幕或折,都增加了,不再限於四折,多至十幾折、十幾齣(出)。

南曲開場總有宣敘全劇大意的引子,由副末(男配角)擔任。引子名稱繁多:家門始終、家門大意、家門、開宗、副末開場、先聲、楔子,等等。

北曲不同,先只講一個部分。

元曲第一期除了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等大師,共約五十六位,多出生在北方,南方竟沒有一人。發祥地在大都,即今之北京。

第二期約三十人,南人已佔十七,尤以杭州為多,北人僅六七位,且與南方有關,或長期住在南方。

第三期約二十五人,北方僅一人,餘皆南人——中國文化向來多如此,從北往南流。

南曲的中心是在溫州、永嘉一帶。

整體看,第一期最為元氣旺盛,每個作家可寫三十到五十個劇本。後兩期,弱得多了。

也是通例。藝術家開宗的總是力強,成熟後就軟。

總之,有一百多家,最傑出者六人:關漢卿、馬致遠、白樸、王實甫、鄭光祖、喬吉甫。

關漢卿,大都人,生於1234年,一生寫了六十三個劇本。多失傳,剩十多本傳世:《玉鏡臺》、《謝天香》、《金線池》、《竇娥冤》、《魯齋郎》、《救風塵》、《蝴蝶夢》、《望江亭》、《西蜀夢》、《拜月亭》、《單刀會》、《調風月》、《續西廂》。

其中,以《竇娥冤》、《續西廂》最著名。

《竇娥冤》可謂中國唯一的悲劇,至今仍是保留劇目,連楔子共五折。楔子敘楚州蔡婆家道頗豐,夫亡,有一子。竇秀才向蔡婆借銀數十兩,到期不能償還,將女兒端雲給她作媳,改名竇娥。蔡婆贈資,秀才上京應舉。

第一折,便轉入波瀾。賽盧醫借了蔡婆的錢不能還,將她誘至郊野要絞殺,恰值張驢兒與父撞見,賽盧醫逃離。張驢兒以救命恩人之身份,欲使其父娶蔡婆而自娶竇娥。娥夫已死,而娥守節不渝。

第二折,張驢兒遇賽盧醫,迫使其給毒藥,欲害蔡婆而可強佔竇娥。其父誤食而死,張驢兒誣指竇娥下毒殺其父,告官定了死罪。

第三折,高潮。竇娥臨刑高喊冤枉,誓言斬首後她的頸血將飛濺丈二白練。時為大暑六月,上法場時,竟大雪紛飛。她說她死後,這個地方將大旱三年,顆粒無收。果然都應驗了。

第四折,竇娥父親中舉後做了廉訪使,到楚州調閱案卷,竇娥託夢訴冤。便捉了張驢兒、賽盧醫,各定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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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是全悲劇,最末還是團圓,不過是負面性的團圓——要是改寫,就要寫告官、告民,均不通,這才真實、深刻:竇娥求官不應,民眾也都說她有罪,她的冤擴大到個人與群體的對立,而官方民方竟都相信惡人張驢兒,激起她的大恨,發大詛咒,誓與暴吏暴民鬥到底——這是個人與民間、民間與官方的雙重對立。最後六月大雪,血濺白練,一片寂靜,尾聲是楚州災景。

關漢卿《續西廂》,續的是王實甫《西廂記》。王氏《西廂》寫到鶯鶯和張生分別,兩人在草橋驚夢為止。關氏續為“張君瑞慶團圞”。董解元《西廂》原也是團圓的,但王實甫就高明瞭,不肯照搬。

關漢卿太老實,鄉巴佬,去做這件傻事,被金聖嘆(中國獨一的大批評家)大罵山門,指斥狗尾續貂。

我也認為《續西廂》在文字上不乏佳作,但關漢卿怎會不理解王實甫的高明?中國人有個情結,姑稱之為“團圓情結”,不團圓,不肯散,死乞白賴要團圓,不然觀眾要把作者罵死。希臘人看完悲劇,心情沉重,得到了淨化。中國人看完了大團圓,嘻嘻哈哈吃夜宵,片刻忘其所以。

可憐的中國人!到現在只好逃亡,反不得團圓。

少年時一讀王實甫《西廂記》,就著迷。當然,《西廂記》原作是唐人傳奇《會真記》,境界更高,是元稹自傳性的短篇小說,頂刮刮古典寫法。而王實甫又有浪漫主義又有現實主義的表現力,他憑一本《西廂記》,即可永垂不朽。

王實甫《西廂記》有四本,十六幕。四本連臺好戲,上演起來很耐看。

古代愛情很好玩,都是一見鍾情,我看簡直是不見也鍾情。關漢卿不及王實甫寫得妙。如張生見鶯鶯後,王寫:

我和她乍相逢,記不真嬌模樣,我則索手抵著牙兒慢慢的想。

又如:

想人生最苦離別,可憐見千里關山,獨自跋涉,似這般割肚牽腸,倒不如義斷恩絕。

其實就是講氣話。另外有初次做愛的細節描寫,大膽而精緻,仍然守得住詩意,課堂不好講,你們自己去看吧。比×影帶不知精彩多少倍。

馬致遠(約1250—約1321),善寫神話傳說,筆致瀟灑。代表作《漢宮秋》,寫王昭君故事,漢元帝成了主角,昭君是配角。其中寫毛延壽潛逃匈奴,遊說單于指名要王嬙做妻。漢廷官吏怕動刀兵,力勸元帝舍王嬙送匈奴和親。元帝卒許之。番邦的使者護著昭君漸漸遠了,元帝唱:

呀,俺向著這迴野悲涼,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餱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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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凝重,王委婉,馬瀟灑。

白樸(白仁甫,名樸,1226—1306),後於關漢卿(約1220—1300)、王實甫,作劇十五種,今存二種:《梧桐雨》、《牆頭馬上》。《牆頭馬上》寫裴少俊與李千金之戀,有趣的喜劇。《梧桐雨》寫唐明皇、楊貴妃故事,不妨看一段古本:

(正末扮明皇,做睡科,唱)【倘秀才】悶打頦,和衣臥倒,軟兀剌方才睡著。

(旦上雲)妾身貴妃是也,今日殿中設宴,宮娥,請主上赴席咱。

(正末唱)妃子,你在那裡來?

(旦雲)今日長生殿排宴,請主上赴席。

(正末雲)吩咐梨園子弟齊備著。

(旦下)

(正末做驚醒科,雲)呀,元來是一夢,分明夢見妃子,卻又不見了。

鄭光祖,傳於今的劇本有四:《王粲登樓》、《倩女離魂》、《梅香騙翰林風月》、《輔成王周公攝政》。以《倩》劇最為人稱道:倩女與王文舉戀,王赴京應舉,倩女的魂兒離軀體而同去。

喬吉甫,作劇本十一種,流傳三種:《金錢記》、《揚州夢》、《玉蕭女》(全名《玉簫女兩世姻緣》)都是敘唐詩人的戀愛史。

元滅,朱元璋徵定中原,攻陷北京,明朝起。元曲的雜劇漸衰,繼之是長篇劇本。先稱“南戲”,後稱傳奇。最盛行的叫“荊、劉、拜、殺”,即《荊釵記》、《劉知遠》(即《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還有就是《琵琶記》,作者是高明。

《白兔記》很通俗,作者不詳,是民間優伶編排的。我們想象到從前的人認真演,認真聽、看,同情李三娘,罵其兄嫂,覺得很有人情味。《殺狗記》上次已講過,《荊釵記》是無巧不成書的公式,《拜月亭》也是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值得一講的是《琵琶記》。

《琵》劇題材據一民間傳說,將一個大人物附上,聳人聽聞。有人認為高明是諷刺其友王四(“琵琶”二字拆開了,頭上就是“王四”),似乎有道理。但正統說法是取宋時流行的蔡中郎故事寫此傑作,有一首宋詩:

陸游《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詩好,我所以記得。故事是說:蔡邕與趙五娘結婚才二月,父命其進京應舉,不得已離別愛妻。到京後,以高才碩學中了狀元,牛太師招贅,蔡邕不從。牛太師請天子主婚,蔡邕只好做了牛家女婿。此時蔡家已窮得見底,牛太師又不準女婿回,趙五娘一人侍奉二老,老人吃粥,她咽糠秕(民間皆知五娘吃糠),公婆死,她剪髮賣了事葬(剪髮賣發更為人道),然後揹著公婆的畫像,抱了琵琶,一路求乞上京。至牛府,始知丈夫並非貪圖名利,而是受了逼迫。蔡邕知父母雙亡,與五娘抱頭大哭,同回故里祭墓。此後五娘與牛小姐相安,全劇告終。

種中國式的劇情,要中國式地理解它。趙五娘日後廣受中國民間愛戴——五娘和我結婚,倒是差不多。

其實呢,不合情理:蔡邕可以暗中接濟老家,也可寫信向五娘解說。牛小姐既是好人,蔡邕可爭取她的同情,先把老家安排好。反正中國古代的悲劇都是因為笨,因為沒有電話,沒有銀行匯款。

以文學評價,此劇高明。趙五娘吃糠時唱:

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被簸揚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與夫婿,終無相見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沒尋處。奴家恰便是糠呵,怎的把糠來救得人飢餒,好似兒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這是有莎士比亞水準的。傳說中,作者高明在沈氏樓中深夜寫到這裡,兩枝蠟燭的火光突然相交,成為奇觀,後來此樓名瑞光樓,真是千古美談(湯顯祖的《牡丹亭》也有過奇蹟顯現)。我是寫到後來只有蟑螂爬上書桌。希望以後寫出好東西,收到電話:“木先生,我們感到你在寫好東西。”這就比雙燭交輝更有意思。

總之,北曲、南曲、雜劇、傳奇,一路下來。朱元璋是個喜歡聽劇的粗人。他的孫子朱有燉,就是劇作家。到了十五世紀以後,又出許多劇作家:沈受先、姚茂良、蘇復之、王雨舟、邱浚、沈採,等等,就不一一介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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