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土沉下來,會變成土壤,成為鮮花草木的苗圃;

同樣還是土,浮上去,則變成了漂泊無根的塵埃。

人世間,有人是塵埃,有人是苗圃。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出生於烏鎮東柵財神灣,民國年間,烏鎮有24份大戶人家。站在橋頭看去,那些高屋就是大戶人家,孫家便是其中望族之一。

木心自小愛讀書,和茅盾(沈雁冰)亦是遠親,同在一條街道的兩端。茅盾到上海做事,留下一屋子歐美文學經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釋卷,如飢似渴地閱讀,像得了“文學胃炎症”。

待他書讀多了,便嘗試著創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風格,“神閒氣定,儼然居高不下”,家人看了他的詩商討:“弟弟年紀這樣輕,寫得這樣素淨,不知好不好?”木心寫道:“我知道他們的憂慮。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淨是不祥之兆,會出家做和尚的。”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動盪的時代,安逸彷彿是原罪,木心更是一刻不想閒著,使勁兒的往出“逃”,從15歲離家上海美專學習繪畫,此後的人生都是在路上飄著了。

19歲時,他藉口養病,獨自上莫干山,僱人挑了兩大箱書,其中有他鐘愛的福樓拜和尼采。一個人住在家族廢棄的大房子裡,專心讀書、寫文章。

白晝一窗天光,入夜燃礦燭一支。渴了,衝杯奶粉;餓了,有人定時送飯。山風刺骨,景緻荒涼,手背起滿了凍瘡,披一床被子,繼續埋頭不止。從夏初一到來年雪化之時,交出三大篇論文---《哈姆萊特泛論》《伊卡洛斯詮釋》《奧菲司精義》,不為發表,不求成名。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1947年,20歲的熱血青年木心參加反飢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他走上街頭,演講,發傳單,投奔新四軍,繪製馬恩列毛畫像。被開除學籍,還遭到國民黨通緝,迫不得已,只好避禍於臺灣。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陸。

22歲,他一頭栽進藝術的堆裡。卻沒逃得過“文革”,被捕入獄。囚禁在廢棄、漏雨積水的防空洞裡18個月,三根手指慘遭折斷,半年後又轉移到監牢,接著是長達10年的勞動改造,掃地、掃廁所,暗無天日,受盡侮辱。

他的家被抄查三次,挖地三尺,數箱畫作、藏書、還有自14歲起創作的20餘本中、短篇文章全數燒燬,全家人被日夜監視,姐姐被批鬥身亡,姐夫被關在學校的“牛棚”裡,侄子被五花大綁在學校裡。某夜他乘看守不備,從木柵欄裡鑽出,逃出後茫然自顧,發現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又從剛鑽出的木柵欄裡鑽回。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他在白色的紙上畫出黑色的琴鍵,夜夜在這無聲的鍵盤上彈奏莫扎特和肖邦。“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他在煙紙背後寫,在交待材料的紙上寫,夜裡沒有燈,就盲寫。前後寫下65萬字《獄中筆跡》,層層疊疊的蠅頭小楷幾乎無法辨認,他藏在破棉絮裡帶出來。像無聲的莫扎特與巴赫,沒有聲嘶力竭,沒有血淚控訴,有的只是他對美學和哲學的思考,與不願辜負文學的教養。

“平常日子我會想自殺,‘文革'以來,決不死,回家把自己養得好好的。我尊重阿赫瑪託娃,強者尊重強者。”平時只知藝術使人柔情如水,浩劫臨頭,才知道藝術也使人有金剛不壞之心。是藝術讓他熬過最艱難的歲月。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出獄前,木心聽到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在紐約人拍的紀錄片中,暮年木心說: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麼不等到我出去以後才告訴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木心的“道”是文學的道義,藝術的道義,文學信仰支撐著他度過劫難。

1982年,上海,55歲的木心將去紐約,重續文學生涯。臨行前,他將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他欲推倒重建,身邊的親友表示不解,他說,荒廢的時光太多,想給生命一個交代,而這必須從頭閉關修煉。

在紐約牙買加區的一幢小公寓裡,他以絕筆的心情日日寫作,他說:“我喜歡發高燒40度寫作。發熱發到不倒下,好開心。”目不窺世,足不下樓,寫作,就是木心生活的常態,而他寫起來幾乎也是瘋狂的,每天要寫1萬字。他出去買物品的時候也寫作,隨身帶個小本子,走到哪裡寫到哪裡。

他說:“好文章是改出來的,第一遍是恥辱,第七遍就是光榮。”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他將藝術融在生活裡, 自己裁剪製作襯衫,設計皮鞋,燒一手好菜,用上美學概念,佈置家居,點石成金。旅居紐約的日子過得不輕鬆,下一頓飯菜有時會沒有著落,但白色襯衫、深色領帶、衣領高聳、黑色風衣是落不下的紳士打扮。

1984年,移居紐約僅兩年的木心成了馳名臺灣的海外作家。《聯合文學》創刊號內雲集著港臺及海外知名華語作者,第一主角,卻是木心。主編瘂弦為他專設“散文個展”。

這一年,真正長期隱在上海里弄的木心,名震彼岸文壇。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同年,他又在哈佛大學舉辦了個人畫展。快六十歲才辦展,他為此百感交集。木心生平第一次參展,是參加杭州的“元旦畫展”。那一年他19歲,甚至還未考取上海美專。65年後,接近彌留的木心看到自己當年在畫展上的照片,哭了。

他大半生居然沒再見過自己十九歲的照片。

大企業家羅伯特·羅森克蘭茨收藏了他33幅水墨畫。捐給耶魯大學美術館,並辦了高規格的捐贈特展。購畫的金額是二十多萬美元,木心的生計才從此“安定”下來。他成為20世紀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中國畫家。耶魯出版的《木心畫集》,評價一直為“五星”。在紐約呆了十多年的畫家李斌說:“對於華人畫家來說,差不多已經到頂了。”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80年代末,他為一群旅美的中國藝術家開講“世界文學史”,從而開始了一場長達五年的“文學遠征”---從1989年1月15日開課,到1994年1月9日最後一講。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年輕的藝術家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他說老子自戀,是老牌那耳喀索斯,他比喻佛陀是飛出生命迷樓的伊卡洛斯;他引嵇康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國文學的塔尖,而陶淵明是“塔外人”;他說巴爾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爾扎克;他說魯迅的幽默黑多紅少,是紫色幽默。

木心講課溫文爾雅,但偶爾會來一句粗話:“有人對我說,洞庭湖出一書家,超過王羲之。我說:操他媽。”

1994年1月9日,木心在陳丹青家中給一干畫家學生上了最後一堂文學課。67歲的木心坦承:“我是到了美國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痘。”陳丹青偷偷錄製了最後一課。

“他說過好幾次,說我要是不到美國,前面寫的全是夾生飯,幸虧沒發表,夾生飯不行的!他說,到美國才成熟起來。”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後來,陳丹青整理了那五年那五冊聽課筆記,共85講,逾40萬字。這不是一本純粹的文學史,而是木心的個人文學記憶,是木心之所以為木心的淵源。

這是木心留給世界的禮物,也是文學的福音書。

2006年,他的第一部鉅作《哥倫比亞的倒影》在大陸故土首次公開出版,甫一見面,便給讀者“驚為天人”之感。這一年,這位79歲的大師,才走進了中國大眾的視野,大家開始匆忙閱讀這位被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文學魯濱遜”柏拉圖式的作品,享譽中外的畫家陳丹青尊稱其為“吾師”,陳村閱其文“如遭雷擊”,曹立偉感慨這是乾淨漢語的一個“標高”……

到此時,木心在自己身上克服了這個時代,他一字一句地救活了自己,也證明了漢語的尊嚴、富麗和高貴。

陳丹青事後省覺,老人遲遲不回,是在惦念大陸的出版事,惦念他是否有讀者。“他永遠在猶豫。很真實的原因,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很簡單:他在等大陸出版他的書,出來後,迴響會怎樣。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陳丹青20多年的心願終於實現:“木心先生與我們同在一個時代,但是他出現得太遲了,大部分人不知道自己年輕的時候,文化斷層中間部分有一個人木心。”雖然姍姍來遲,但還是來了。

他銜筆而誕,一生寫作。有人說,鐵樹六十年一開,一甲子時間的累積,只為瞬間綻放的絢麗。

少年時的富家子弟,青年時的熱血男兒,壯年時的飽經磨難,中年時的顛沛流離。“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上,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一輩子的不合時宜,一輩子的乾淨清醒。


木心,大器晚成的天才


2011年12月21日3時,烏鎮。那個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歸去了。

用木心自己的話來總結他的一生,是合適的:

難得有一位渺小的偉人,在骯髒的世界上,乾淨地活了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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