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木心:圓光


「薦讀」木心:圓光

無論東方西方,美術中顯形的神主、聖徒、高僧,頭上必有圓光。東方的繪畫雕塑,注重正面造型,圓光的安置總能妥帖,從而愈演愈繁,層出不窮的所謂法輪寶相,華麗無比。西方則不然,簡單一圈或一片,從不考慮裝飾,就整體而言,倒也純淨悅目;無奈事情發生在西方的繪畫雕塑不滿足於正面,還要作側面半側面的造型,這一側,圓光勢必要隨頭部之轉而轉,轉成了橢圓的鐵環銅盤狀,臨空浮在頭頂上,非常之不安——這還算什麼神靈之光,委實滑稽,刺目地滑稽。

中古世紀的造型藝術家,在西方大概也還不知空間是幾維度的,光是幾進向的,然而已經用上了解剖學和透視學;而這頭上的光卻不符物理的常識,夾在與解剖學透視學原理無誤的形相里,越發顯得格格不入,所以才會如此滑稽刺目。無論如何總是功虧一簣美中不足的了。而且分明在諷示:凡神主、聖徒、高僧的頭上的圓光都是假的,別彆扭捏硬裝上去的——自然真理的嚴厲一瞥,警告藝術家不要胡來,然而這能怪藝術家麼。

我之所以一直還不能成為西方宗教的信徒,也許就是因為看到了這個貽笑大方的破綻的緣故。萬能的全能的主啊,這個破綻實在不體面,使無神論者更加振振有詞了。

我之所以一直還不能成為東方宗教的信徒,也許就是因為看到了法輪寶相的過分華麗,這樣的精緻豪奢,光彩奪目,叫人怎能靜得下心來,低頭瞑目也亦然眼花繚亂的。

這不過是“滑稽”。還有別的,可說是近乎“悽慘”。

稍老一輩的中國文人,皆知弘一法師其人其事。李叔同先生博涉文學、音樂、繪畫,尤擅書法。早年演劇,反串“茶花女”。他東渡日本留學,翩翩濁世佳公子,稱得上一代風流的了。想必出國前已成家室,所以歸國之日,攜一日本女子回府,原配夫人鬧得個煙塵陡亂。據說李先生就是因為調停乏術,萬念俱灰,快速看破紅塵。孑身潛往杭州靈隱寺剃度受戒。兩個妻子赴到飛來峰下,丈夫已經坐關了。坐關是自願的禁閉,由當家和尚親手在斗室的門上貼好封條,到期方可啟封出關,飯盂水罐從一小窗口遞進遞出。當時李家兩位夫人在“關”前雙雙跪地嚎啕,苦求夫君回心轉意……一天一夜,裡面寂然不答半句話——此心已決,誓不回頭,弘一的堅定徹底是值得欽敬的。

「薦讀」木心:圓光

世伯趙翁,是弘一法師的好友。某年我去叩賀趙太夫人的華誕,看到弘一法師手抄的一部金剛般若波羅密經,是特地奉贈給趙翁萱堂的。我實在佩服他自始至終的一筆不苟,不揚不萎,墨色也不飽不渴。佛經中多的是相同的字,寫得宛如獨模所鑄——書道根柢之深,倒是另一回事,內心安謐的程度,真是超凡入聖。這種純粹的境界,我是望而生畏的。俯首端詳這部手抄的經典,說不出的歡喜讚歎,看得不敢再看了。

平時多次在富家豪門的壁上,見到弘一法師所書的屏條。字,當然是寫得一派靜氣。然而我有反感,以為出家人何必與此輩結墨緣,就算理解為大乘超度普救眾生,我也還是覺得其中可能有討好施主的因素在。藉此而募化,總也不是清涼滋味——我發覺自己很為難,同情出家人的苦衷比同情俗人的苦衷更不容易。

趙老伯是著名學者,大雅閎達,卓爾不群,自稱居士,釋儒圓通,境界也高得可以。某日相隨出遊,品茗閒談,談到了弘一法師示寂前不久,曾與他同上雁蕩山,幷立巖巔,天風浩然,都不言語。自然是澄心濾懷,一片空靈。而人的思緒往往有跡象流露在臉上,趙老伯發現弘一的眼中的微茫變化,不禁啟問:

“似有所思?”

“有思。”弘一答。

“何所思?”

“人間事,家中事。”

趙老伯講完這段故事,便感慨到:“你看,象弘一那樣高超的道行,尚且到最後還不斷塵念,何況我等凡夫俗子,營營擾擾。”

當時我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卻也深有觸動,所以至今記憶猶新。趙老伯素來恭謹,從不臧否人物,皆因父輩至交,才會在世侄面前說此一段往事,恐怕除了那天純出偶然地對我談過之後,從此不復為外人道,因此值得追記。我視之為舍利子。

趙老伯敏於感,勇於問。弘一法師率乎性,篤乎情;如若他答以“無所思”。或以梵諦玄旨作敷衍,那是多麼可怕,虛偽是卑汙的。而弘一法師就能坦呈直出,這是了不起的,是永遠的靈犀之光,比那裝飾性的炫光,比那如圈似盤的鈍光,更使我難忘。我對弘一法師的任何良與不良的印象都可以取消,就只保存他這句示寂前不久吐露的真聲。多少嚴閉的門,無風而自開,搏動的心,都是帶血的。

記得我沒有問趙老伯當時聽到弘一法師如是回答的剎那間,弘一頭上有無出現圓光,因為我知道必是有的——幷非世伯和世侄的感想不盡相同,而是完全不同,這樣的“代溝”,有比沒有好。

這不過是悽慘,悽慘而明亮。更有一種圓光,可說是近乎殘酷,殘酷而昏暗。

夜晚,幾個朋友在小酒吧一角絮絮清談。

研究生物物理學的喬奇說:“人體本身不停地發著某種光,天賦特異功能者其亮度較強,有時肉眼也能看見這種紫地青藍地毫芒,頭部是覺得更明顯些。”

對不明飛行物最感興趣地松田說:“外星體來客所穿地宇宙服,那個頭盔,就是古代雕刻壁上地神像的圓光,在埃及、墨西哥、俄羅斯,都能看到,古代人憑記憶、傳說,作了概括的圖象。”

從事繪畫雕塑的歐陽說:“以圓形襯托頭部,可以使觀者的視線集中到人物的臉上去。”他又笑著自白:“我的頭,也一度有過圓光。”

大家疑惑,歐陽微笑不斂,慢慢道來:

“二十世紀末葉,某國,某十年,發生了某種類似宗教異端裁判庭的事件。我本來也不好算是異端,卻因某件浮雕的某一細部受人指控,轉瞬就被關押起來。一間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三面是牆,一面是鐵柵欄,容納五十餘人。白天坐著立著,人際有點空隙,夜間紛紛躺下來,誰也不得仰面平臥,大家都得直著腿側身睡,而腹貼前者之背,背粘後者之腹,悶熱如蒸的夏夜,人人汗出如漿……這且不談,單說那頭上的圓光的發生吧!

“漫長的白天,老少中青濟濟一堂,凡資深者才有機緣靠牆而坐,新來乍到的呆在中區,無所憑藉,腰痠背痛,更覺日長如年。監章規定:不準洩露姓名和案情,不得導聽旁人之案情和姓名。我牢牢記住,堅不吐實,亦毫無興趣與人攀談。兩個月之後,我僥倖得了靠牆而坐的資格,果然對腰背大有幫助,簡直是一種享受。而且眼看別的囚徒,竊竊私語,頗不寂寞,所以當那個緊挨在旁的白髮長者第三次低聲垂詢:‘閣下所為何事?’我就輕輕答曰:‘雕塑闖了禍。’長者大喜,原來他自以為遇到同道了。他是一位頗有聲望的美術鑑賞家兼畫家,偎著我的肩溫存耳語:‘不要灰心!不要灰心啊。’我反問:‘你怎知我灰心了。’長者幽幽道:‘從神色看來,你走藝術的路走累了,又不願走邪路,只好洗手不幹。’我覺得他有點眼光,我當時在想:一旦重見天日,此生不復與泥巴石膏為伍了。長者又言:‘看我這把枯骨,還要畫,畫到枯骨成灰,骨灰還可做顏料。你年輕一半,不要灰心!’我反駁:‘畫到死,雕到死,有什麼意思。’‘對啊,然而別的,更沒有意思啊。’這倒真是一語道破,我已經雕塑瞭如許年,再改做別的事?還沒有真的去做已經覺得比雕塑更沒有意思了。不禁側首看了長者一眼,白髮如銀,他詭譎地微笑著問我:‘做過浮雕地佛像嗎?’‘做過。’‘那頭上,腦後,有圓圓的一輪?’‘佛光。’長者吸了口氣:‘你知道是怎麼來的?’‘天生天賜。’‘不見得……你看,看對面那些坐著的人的頭!’一經點破,我頓悟了——一個一個人頭的後面,果然都有圓暈襯托,那是許多來過這裡的人的頭,不斷地與塗著一層石灰的牆面接觸,頭垢染出灰褐色的圓暈;人高矮不一,你摩我擦,合作出來的圓暈,其大小與正坐在那裡的人的頭之比例,恰如一般畫像雕像上的莊嚴佛光。而且到了這種地步的人,一進監房就得強行落髮,時值盛夏,大家都赤膊,靠牆盤腿跣坐,那圓暈、那禿顱,儼然十八尊羅漢,只多不少——我笑出聲來!此中契機,欲辯忘言。我服了那長者對付苦難的必不可少的幽默,何況這樣的印證已遠遠超乎幽默之上。

“長者見我領會到了,便十分欣慰,精神為之抖擻,從此我們成了忘年莫逆之交。”

歐陽也從我們幾個聽者的眼神和笑聲中得到了他所需要的讚賞。

大家拿起酒杯,不知為什麼而乾杯,也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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