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李延年的《佳人歌》裡有妙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一個孑然脫俗的絕世佳人便娉嫋而立。因為這首詩，自此傾城二字便被賦予了美感。
初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以為定然是個美好的愛情故事，然而到底是小覷了張愛玲的銳利，她就是能夠在最像愛情的故事裡刺進一根針，那種細微卻能時時覺知的疼痛，提醒著現實的本質。白流蘇和範柳原的感情，更像是一場互相的博弈，都在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的真心，作為最後贏得勝利的籌碼，兩個太過精明的人，談著一場太過算計的戀愛。然而在互相試探的背後，都有著各自的傷痛和悲哀。
《傾城之戀》白流蘇、範柳原劇照
以愛謀生的白流蘇
白流蘇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封建大家族，身為八個兄弟姊妹裡六小姐，又是離了婚投奔了孃家，在白府的處境可見一斑。離婚所得的幾個錢被三哥、四哥都騰挪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家裡更沒她立足之處，嫂子們明敲暗諷地要趕她出門，母親白老太太對這個嫁出去又潑回來的女兒也失去了耐心，全家都希望白流蘇回去為死了的前夫戴孝主喪，領個前夫家的侄子過活下半生。
白流蘇的身上既有封建家庭賦予她傳統的部分，也有新式教育賦予她的反抗的部分。前夫對她家暴，她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捍衛自己的生活，在那個保守的時代背景下毅然離婚。但是白流蘇同樣也無法擺脫時代的束縛，通過自力更生獲取生存的能力。所以當她的錢在幾年裡被哥哥們騙光了，面臨被趕出去的現實時，白流蘇也是恐慌的。
但白流蘇清醒地知道回去當一個死人的寡婦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盤算了自己的本錢，28歲了，已經不年輕，但是還好，她還很漂亮。她只能靠自己的皮囊去拼一把。白流蘇的世俗和功利，有一種沒有退路的無奈，她斤斤計較的算計，全是因為她輸不起。
所以，當七妹的相親對象範柳原出現時，白流蘇展現的一切魅力都是蓄謀已久的孤注一擲。以愛謀生，是白流蘇改變人生的唯一捷徑。
《傾城之戀》白流蘇、範柳原劇照
兩個精明人的相互試探
範柳原作為一個南洋富商不受待見的私生子，雖然在父親死後繼承了一大筆遺產，但他從小到大受盡了白眼和排擠，未曾感受到家庭分毫的愛。金錢給予他放浪風流的資本，他流連風月，卻從來沒遇到過真心真情，範柳原縱情聲色的背後，是缺乏安全感的逃避和反叛。
起先他看上白流蘇，只是像他任何一場逢場作戲的感情一樣，享受一下追逐的過程。但是流蘇的精明和謹慎，竟是將她的感情封存的滴水不漏，範柳原熟稔的暗示久久得不到回應，他在和白流蘇相識之際就一眼看透了她的處境，生意場上縱橫多年，他明白他是白流蘇的唯一退路，也知道白流蘇在和他作一場感情上的博弈，這是一場誰先付出愛，誰就輸了的遊戲。流蘇輸不起他，所以故意不去愛他。
範柳原是動了情的，但是他歷見過太多現實的庸俗和市儈，既渴望得到真摯的愛卻又無法相信愛情。白流蘇也是動了情的，但是她想要博取一個實在的未來而不是一段露水情緣，她沒有退路，所以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愛意。
《傾城之戀》電影
兩個心懷愛意的人拼命地壓制愛意，等著對方先表露出來。深夜的電話裡，範柳原未經受住月光的溫柔，把那句在心裡捂熟了的我愛你說了出來，流蘇遲疑著沒有回應，這份遲疑裡有多少現實裡百轉千回的心思，閃著庸俗的冰冷，一下子涼透了午夜那點脆弱的溫情。範柳原掛了電話，他想要一段“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流蘇的愛卻退縮在經濟的婚姻之後，現實的、卑瑣的、實質的惹人憎惡。
白流蘇在被冷落了幾個月後，她知道她輸了。幾個月幾乎把她熬老了幾歲，她太經不起老了。所以當範柳原發電報讓她去香港時，儘管百般屈辱，她還是去了。範柳原給她在香港買了一棟大房子，空落落十幾個房間，她蝸居在白府的那一小隅毫無隱私可言的小空間，漂浮在記憶裡像一拂即碎的幻境，終於從那個擠擠攘攘的宅子裡走了出來！幾乎是報復似的，她把沾上綠油漆的手在粉牆上印出一個個跡子，她沒得到婚姻，卻得到一個大房子，也不壞！
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亂世硝煙 成就了姻緣
當一場情愛上的戰爭碰上真正的戰爭，驚心動魄的歷經過生死，這兩個本質上都脆弱的人，像兩株生長在一起的纖弱植物，相互間把根都紮在一起，抵禦這亂世下的驚恐。白流蘇和範柳原，在劫後餘生的相望裡，看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深情羈絆。
一座城的淪陷成就了他們之間的愛情，範柳原娶了白流蘇做太太，範柳原找到他嚮往中最接近真愛的愛情，白流蘇一場逆襲賭贏了她理想中的婚姻。看似圓滿的結局背後，卻有無限的悲涼，他們都活在自己的假想裡，戰爭成為他們患難與共的推手，在那份誰都拿不準的情感上加重了決定性的籌碼，沒有這個生死交關的籌碼，兩個人都要各自惺惺作態地試探下去，錙銖必較地盤算自己的付出和收入。至少現在，可以心安理得的走進婚姻：看吶，這是和我生死不棄的人，多像一場轟轟烈烈的情愛。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這才是張愛玲，看透了俗世情愛，撕裂開裱飾過的美好，內裡浸透了利益權衡、心機謀劃。白流蘇通過自己的努力，逃離出第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又通過自己的爭取，跳進了另一段看似幸福的婚姻裡，背後的愛少得可憐，不過是一張有保障的長期飯票，都是對生存低了頭。
範柳原說服自己找到那個能給他安定生活的妻子，他讀過詩經裡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白流蘇正好在最恰當的時間裡與他經歷了“死生契闊，與子相悅”，他等這一刻太久了，找到一個藉口不再流浪奔波，在看透炎涼的現實裡汲取到一份“真”，這點“真”夠他填平心中那不信任的空洞。往後的日子，心知肚明的平靜裡，都藏著不說透的共識。白流蘇只要她範太太的頭銜，至於範柳原依舊風流放縱，管他呢。
余光中先生曾在他的短文《何曾千里共嬋娟》裡評論張愛玲，說她的文字“往往用得恰如其分，並不鋪張逞能，這正是她聰明之處。”在胡琴咿呀裡白流蘇的故事被展開，又在胡琴咿呀裡結束，這其間耗盡了心力的白流蘇，到底又有多少悲涼無以敘說呢，全在這荒了腔走了板的胡琴聲裡悽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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