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 從寶玉對《四書》的偏愛,看曹雪芹對孔孟儒學的態度


賈寶玉不愛讀書,並且想方設法逃避讀書,但他卻對《四書》情有獨衷,書中有多處描寫: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第三回)


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


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幹,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第二十八回)


根據脂批提示:“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可知紅樓成書於乾隆年間。明清之期,八股文大行其道,把朱熹編撰的《四書集註》當成必讀教科書,科舉題目限定在四書內,使得讀《四書》成為“

時尚之學”(賈雨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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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寶玉對科舉是深惡痛絕的,不但自己抗拒科舉,而且把“讀書上進的人”,“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對於勸他讀書上進的寶釵湘雲等人,他絲毫不留情面,當場翻臉:“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


一邊對科舉必讀書情有獨衷,一邊對科舉深惡痛絕,曹雪芹為何賦予寶玉這兩種極端對立的情感?


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巧妙之處,藉助寶玉,表達他對以《四書》為代表的儒學態度。


《四書》是孔孟儒學經典,它是教人修身明理之書,不應成為追求功名利祿的工具。


《四書》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的合稱,它完整地表現了從孔子到孟子的儒學傳承和發展。也正因為這樣的傳承和發展,後人才把孔子和孟子合稱為“孔孟”,他們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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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是記載孔子及其學生言行的書,它從“仁”的核心思想出發,教導學子們如何修身立世,如何與自己相處、與親友相處、與世人相處,乃至與世界相處,既有認識論,也有方法論。掌握了《論語》中的思想,進可治國平天下,退可修身齊家,活成隨心所欲的通達之人。


《大學》是孔子的學生曾參寫的一篇文章,相當於一篇優秀習作。為什麼說是優秀習作?因為曾參把孔子的修身思想進行了提煉,總結出了“三綱領”(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和“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提煉和總結,把《論語》瑣碎的記述變成了簡單直接的議論文,更便於學習和吸收。


《中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寫的一篇文章。子思不但是孔子的孫子,同時又是曾參的學生,《中庸》也是一篇優秀習作,提煉和總結的是孔子思想中的處世之道:不偏不倚、中正平和,避免走極端。


和《論語》一樣,《孟子》也是一篇言論集,記錄了孟子的言論。孟子是子思的學生,他在繼承孔子“仁愛”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性善論”,主張“民貴君輕”,強調統治者要加強德治,以民為本。


因此,讀《四書》,不但可以瞭解孔孟儒學的傳承和發展,更重要的是可從中學到從修身到平天下的智慧。作為普通個體,如何活好自己;作為一家之主,如何平衡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帶給家人幸福;作為有社會職權之人,如何行權和保一方平安幸福;作為統治者,如何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每個人,都能從《四書》中找到方法。


這才是讀《四書》的作用和意義,也是曹雪芹對《四書》推崇的原因。因此,我們能看到,寶玉雖然頑劣,但他在待人接物上謙恭守禮、進退有度;他雖然不愛讀書上進,卻能把《四書》用來玩酒令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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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孔子,寶玉尤其推崇備至,把孔子的話當成至理名言,絲毫不敢褻瀆。第五十一回,寶玉自比“野墳圈子裡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麝月說楊樹“太下流了”,要比也應該比作松柏。


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寶玉經常說混話,因此他的那些極有價值的話常常被淹沒,比如他對文武百官的議論:


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 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即時拚死。


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居廟堂之高的文武百官,卻為了個人名節只拼一死,棄社稷安危和百姓生死於不顧,豈不枉讀聖賢書?


因此,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把被貼上科舉標籤的《四書》諷刺為“時尚之學”。追求功名利祿,把《四書》當晉身的工具,竟然成為了時尚,催生出了賈雨村這樣的“祿蠹”,完全顛倒了讀書的目的和意義,也玷汙了《四書》!


從太虛幻境薄命釵的分類,可看出曹雪芹對孔孟人倫學的認同


《論語·顏淵》中記述: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對人倫的表述:尊卑有序、上下有別。其理論基礎來自《易經》。據相傳為孔子所作的《易傳 繫辭》:“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


尊卑貴賤,自盤古開天地就已經固定不變了。天有天倫,人有人倫,天地有尊卑貴賤,人也有尊卑貴賤:君尊臣卑、主貴僕賤;男尊女卑、夫貴妻賤。不過,這裡的尊卑貴賤不帶褒貶,指的只是序位之別,好比現在的男左女右,很多場所不能男女共用,很多場合要分上下級等。


曹雪芹對此是認可的,從他對薄命釵的排序可以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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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薄命,是紅樓的一大主旨,為此,作者在第五回,通過賈寶玉神遊太虛,以夢幻的形式,向讀者展示了三個薄命冊,分別命名為“金陵十二釵正冊”、"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其分類就是按照尊卑貴賤的標準來劃分的。


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所列舉的十二個女孩,其身份都是主子,即便妙玉已出家為尼,也是出身於“讀書仕宦之家”,其所享受的待遇也和主子一般。


"金陵十二釵副冊"雖然只向讀者透露了香菱一人,但從香菱的身份可知,這是比正冊次一等的姨娘類別,屬於半主半僕。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則地位再降一級,屬於丫鬟,僕人類別。


有人說,從曹雪芹的這種分類,可見他也是個封建思想的維護者,並沒有平等觀念。


其實,不能這樣粗暴地給他貼標籤,這種分類是有道理的,其理論依據即是由孔子的人倫學衍生出來的職能劃分


自然界為什麼有天倫?因為每個物種都有它天然的職能,比如天的職能是自強不息,通過天體運動帶給地球生物生存能量;地的職能是厚德載物,用土壤承載萬物,讓萬物有堅實的根基。這便是從天倫衍生出來的職能。


同理,從人倫衍生出來的職能則是“在其位謀其政”,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主要有君主的樣子,為君者的職能是讓百姓安居樂業,“

盛世無飢餒”;臣子則要盡好臣子的本分,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作用,輔助君主治理好國家。


每個人都因身份地位不同而擁有不同的職能,所享受的權益和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同。我們要看到君主擁有三宮六院錦衣玉食,我們也要看到“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當危險來臨時,職權越大的人,所承擔的責任也越大,所付出的代價也越大。


因此,曹雪芹對正冊中的女子有很高的讚譽,也有很重的批判。作為嫡長女貴為皇妃的元春,其身份確實尊貴,但也正因為她的身份尊貴,她是承擔責任最大也是付出代價最大的人。當初去“那不得見人的地方”,不是為了追求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家族的穩固。這是她作為賈府女兒該承擔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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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淚遠嫁的探春,雖然只是庶女,但她依然只能以賈府女兒的身份,犧牲個人利益,為家族奉獻。


這樣的責任,只能出現在主子身上,不會讓奴僕去承擔,因為奴僕又有奴僕的職能,起協助主子的作用。


這就好比管理者和基層員工的區別,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一個管理者如果沒盡好職能,其影響和傷害要比基層員工大得多。因此,“在其位謀其政”的“位”,既指尊卑貴賤的位分,又指職能和責任。曹雪芹對薄命冊的分類,並無褒貶之意,強調的正是位置和職能。


對位置和職能的強調,還體現在晴雯的判詞上:“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是導致晴雯薄命的根本原因,擺不正自己的位置,行使了她這個位置不該有的職能,以奴婢之身,行主母之權

。其後果是引發了基層婆子和丫頭間的矛盾對立,給管理者造成麻煩和困擾,嚴重增加了管理成本。

《紅樓夢》| 從寶玉對《四書》的偏愛,看曹雪芹對孔孟儒學的態度


孔子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告訴我們要守好位置,不要越界,尤其不要僭越人倫序位。否則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每個人都要看清自己的位置,行使與位置相匹配的職權,不失職,也不越權,不偏不倚,這也是中庸之道。


都說紅樓有自傳性質,書中寶玉即為作者曹雪芹,是有一定道理的。作者曹雪芹在批判寶玉“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的同時,自悔“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但也對寶玉這個不曾被世俗名利汙染的孩子進行了肯定,並通過對寶玉的肯定,表達了他對孔孟儒學的態度:天下學子,當以孔孟儒學的《四書》修身明理,切莫把它變成“時尚之學”,謀取功利,否則就會成為像賈雨村那樣壞了良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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