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0 王開嶺精美散文兩篇,高中生必讀

王開嶺:精神明亮的人

1

上上世紀的一個黎明,在巴黎鄉下一棟亮燈的木屋裡,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最親密的女友寫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裡……”

“按時看日出”,我被這句話猝然絆倒了。

一位以“面壁寫作”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個如此吝惜時間的人,卻每天惦記著“日出”,把再尋常不過的晨曦之降視若一件盛事,當作一門必修課來迎對……為什麼?

它像一盆水潑醒了我,渾身打個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擬那情景,並久久地揣摩、體味著它陪伴你的,有剛剛甦醒的樹木,略含鹹味的風,玻璃般的草葉,潮溼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啾,充滿果汁的空氣……還有遠處閃光的河帶,岸邊的薄霧,怒放的凌霄,絳紫或淡藍的牽牛花,隱隱顫慄的棘條,月掛樹梢的氤氳,那蛋殼般薄薄的靜……

從詞的意義上說,黑夜意味著“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則象徵著一種“誕生”,一種“升矗”和“伊始”,乃富有動感、汁液和青春性的一個詞。它意味著你的生命畫冊又添置了新的頁碼,你的體能電池又充滿了新的熱力。

正像分娩決不重複,“日出”也從不重複。它拒絕抄襲和雷同,因為它是藝術,是大自然的最重視的一幅傑作。

黎明,擁有一天中最純澈、最鮮澤、最讓人激動的光線,那是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熱望的時刻,也是最能讓青春盪漾、幻念勃發的時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原初印象,喚醒體內某種沉睡的細胞,使我們看到遠方的事物,看清了險些忘卻的東西,看清了夢想、光陰、生機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僅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僅是人對自然的欣賞,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於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認真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現……

“按時看日出”,是生命健康與積極性情的一個標誌,更精神明亮的標誌!它不僅僅代表了一記生存姿態,更昭示著一種熱愛生活的理念,一種生命哲學和精神美學。

透過那桔色晨曦,我觸摸到了一幅優美剪影:一個人在給自己的生命舉行升旗!

2

與福樓拜相比,我們對自然又是怎樣的態度呢?

在一個普通人的生涯中,有過多少次沐浴晨曦的體驗?我們創造過多少這樣的機會?

仔細想想,或許確實有過那麼一兩回吧。可那又是怎樣的情景呢?比如某個剛下火車的凌晨睡眼惺鬆,滿臉疲態的你,不情願地揹著包,拖著慵懶灌鉛的腿,被浩蕩人流推搡著,在昏黃的路燈陪襯下,湧向出站口。踏上站前廣場的那一剎,一束極細的腥紅的浮光突然魚鰭般拂了你一下,吹在你臉上你倏地意識到:日出了!但這個閃念並沒有打動你,你絲毫不關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體擊垮了,眼皮浮腫,頭昏腦脹,除了趕緊找地兒睡一覺,你什麼也不想,一刻也不願再多呆……

或許還有其它的機會,比如登泰山、遊黃山什麼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來的軍大衣裡,無聊而焦急地看夜光錶,熬上一宿。終於,當人群開始騷動,在嘖嘖稱奇的歡呼聲中,大幕拉開,期待由久的演出開始了……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混亂、嘈雜、人聲鼎沸和擁擠不堪中進行的。越過無數的後腦勺和下巴,你終於看到了,那個與電視裡一模一樣的場面——像升國旗一樣,規定時分、規定地點、規定程序。你突然驚醒:這是早就被設計好了的,早就被導遊、門票和遊覽圖計劃好了的。美是美,但就是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不自然,有人工痕跡,且謀劃太久,準備得太充分,不免“主題先行”的味道,像租來的、買來的……

而更多的人,或許連一次都沒有!

一生中的那個時刻,他們無不蜷縮在被子裡。他們在昏迷,在矇頭大睡,在冷漠地打著呼嚕——第一萬次、第幾萬次地打著呼嚕。

那光線永遠照不到他們。照不見那萎靡的身體和靈魂。

王開嶺:春天一定要讓風箏放你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清)高鼎《村居》

“一百年前,天上只有兩位乘客:鳥和風箏。”

那個下午,當那隻軟翅“大沙燕”搖頭擺尾、只剩蝌蚪一點時,我對太太說。

恰巧,有一架飛機經過。

一個傲慢的現代入侵者。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放風箏,激動得脖子疼。

風箏古稱紙鳶、風鳶、紙鷂或鷂子。我尤喜閩南一叫法,“風吹”,名起得懶,倒也傳神。若叫“乘風”,是否更好呢?我拿不準。

當紙片兒騰空而起,你會渾身一顫,呼地一下,整個心思和腳跟被舉了上去……飛啊飛啊飛,你成了風的乘客,腋下只有天,眼裡只有雲……你脫胎換骨了,精神輕盈似煙,內心生出了羽毛。

你不再是一個深刻的人,你失重了,你變輕了,體內的淤堵通了,塊壘和板結碎了……

別了,渾渾噩噩。別了,塵世煩憂。

誰之偉大,發明了這乘風之物?

唐書《事物紀原》把功勞給了韓信,說楚霸王被困垓下,韓信造大紙鳶讓張良乘坐,飛到敵營上高唱楚歌,霸王遂一敗塗地。更奇的傳聞見於《白石礁真稿》:公元559年,北齊文宣帝時,圍剿“元”姓宗族,彭城王元勰的孫子元韶被囚地牢,其弟偷偷製作大紙鳶,結果雙雙從金風樓飛逃。

不信是吧?那是你的損失。

這是我第一次牽一隻會飛的東西,它那麼興奮、有勁,累得手都酸了。

風在和我據理力爭。線折得彎彎的,成了弧,像水中的釣線。天空突然鑽出無數雙手,都來搶這盞漂亮沙燕,猶如一場拔河比賽……顯然,它不再中立,它背叛我了,它在衝著風喊加油。除了那條明白無誤的線,它完全與我無關了。

它的立場讓我驚喜。

第一次把思緒送出這麼高、這麼遠,我將地上的事忘了個乾淨,連自個都不存在。那風箏,彷彿是心裡裁下的一角。

什麼叫遠走高飛、騰雲駕霧?什麼叫心馳神往、目眩意迷?

你快快放風箏去吧。其實是讓風箏放你。

春天來了,我怎麼聞訊的呢?

依據不是變柔的柳條,亦非迎春和桃花骨朵,而是冷不丁瞅見一兩尾紙鳶在天邊遊。

春天,尤物一般,就這樣突然撲了過來。

風箏,是春的伴娘,是春的丫鬟,也是春的間諜,是它洩露了情報。

“江北江南低鷂齊,線長線短回高低。春風自古無憑據,一伍騎夫弄笛兒。”(徐渭《風鳶圖詩》)古時候,風箏是縛哨帶響的,所以又稱“弄笛”。

在老北京,凡扳著手指數日子、喜歡引頸望天者,一定是風箏客。他們不肯錯過一寸早春。一定要到半路上去等、去迎,然後大聲宣佈自己第一個遇見了春天。否則,他們不原諒自個。

我在玉淵潭湖堤、故宮護城河畔,見過很多精神矍鑠的老人,提馬紮、攜乾糧、帶墨鏡,從早到晚神遊於天際。

他們望風,聽風,嗅風,捕風,乘風,追風。一輩子愛風,勝過憐老婆疼兒子。

他們紅光滿面、氣定神閒,一看即活得飄飄嫋嫋之人。“鳶者長壽”,這話沒錯。

每次途經,我都羨慕一陣,搭乘一會兒老人的快樂。我都會想起“莫負春光”一詞。

不知為何,我一直沒想過要親手放風箏。

直到某天,猛然意識到自己臨近不惑(這個被我掉以輕心的殘酷事實),竟然還未放過風箏,還沒牽過一樣會飛的東西!

眼睜睜、乾巴巴瞅了四十年,竟沒親手拉扯過春風,就像喜歡一個女孩,竟沒牽過她的手……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不及格的春天愛好者,我既沒出門去接、到半路上去等她,也沒為她準備任何私人的儀式和禮物。

戀一個人,卻沒行動表示,這不是人生舞弊嗎?這不是浪費韶華、侮辱青春嗎?這不是辜負女孩子的美麗嗎?

我的第一隻風箏是在玉淵潭買的。那種最傻瓜的塑布大三角。

我懷疑不是我在放飛,是它自個兒主動飄起來的,彷彿提前裝好了程序。當發現風箏古稱“紙鳶”,我更無法忍受了,一想起塑料這種有毒化學品,就覺對不住藍天。

還有,那大三角算怎麼回事啊?毫無“鳶”之美,簡直是汙辱翅膀、欺騙天空的感情……於是,我為自己選了北京最傳統的大沙燕。

軟翅、紙紮,大沙燕是最像“鳶”的風箏。

那個春天,我總共犧牲了三隻風箏。

一隻是拔河比賽我故意輸了,我把它送給了風。

一隻是風向突變,不幸墜地折翅,香消玉殞。我悲憤地想起孔尚任那首鳶詩:“結伴兒童褲褶紅,手提線索罵天公:人人誇你春來早,欠我風箏五丈風。”好孩子,罵得好,該罵。

一隻是飛到附近的村莊,掛在樹上,我只好將線剪斷,幾秒功夫,呼地一下,風就把它接走了,不知藏到何處去了。

春天來了,你一定要跑去打招呼,你一定要放風箏。

不,你一定要讓風箏放你。把你放得悠哉遊哉,從城市的罩子裡逃出去,看一看蔚藍,追一追神仙,呼吸一下晴空與遼闊,住一住雲上的日子……

然後,年年如是。

去半路上娶春天。直到你飛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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