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另一個時代正在到來


王安憶:另一個時代正在到來


我以本書中一行詩句來作這篇序的題目。這行詩句所在的段落,其餘的幾句是:“——我們對黑暗已經作好準備;在我們白髮蒼蒼的時候,我們會將你完好地交給後輩。”這個“你”,就是彼得之城——聖彼得堡。在變化的當口,它,以及它身處的俄羅斯,經歷著什麼呢?我們從舊俄,還有前蘇聯的文學作品,電影,油畫上,對它似乎已經相當稔熟,卻也因此而感到隔膜,因它是出自巨匠大師之手,它給我們崇高、神聖、遙不可及的印象。而在這本作品集裡,呈現出了它的日常面目。大約也:是時代的作用,英雄的輝煌時日過去—了,社會分工與科技發展瓦解了勞動與生存的龐大體積,生活變得瑣細平庸,缺乏悲劇性。又如俄羅斯這樣一個歷史長久,性格強盛的民族,他們遲重的身軀裡,包含有超凡的抵抗力,在這變化的時代裡,堅持著特立獨行。然而一旦襲擊越過極限,陡地轉過身去,它幾乎是以笨拙和魯勇的衝勁,直撞進潮流中去。就像小說《裝載因素》裡。那艘商船淡島丸上,日本“三菱”公司的木材驗收員山口重治的看法:“這個國家的狀況可以二十年一成不變,卻可以一天之內——切都改變。”在這個突變中,國家一下子改變了氣質,精神價值被物質主義取消殆盡。從海關官員到碼頭裝卸工人,由著威士忌,高級香菸,連褲襪,手錶,銀匙子,袖珍錄音機,金筆,高腳杯,鋪成一條大道,廣袤的俄羅斯大森林倒下而成原木,滾滾流向日本海,奉獻給不定哪一天,日本海里突然聳起的人工島。這些討人喜歡的日用品,日本人最發達的小東西,誘惑著這個民族稚氣而粗重的慾望,真有些四兩撥於斤的意思。它一下子變得輕浮了,因為不是靈巧的體態,這輕浮幾乎是觸目驚心的了。緊挨碼頭的“鵜鶘”咖啡館裡,來自各國輪船的水手和本地的年輕姑娘們,在幽暗的燈光下跳舞,喝酒,說著英語。這是所有第三世界港口城市的大致相同的場景,然而到了這裡,就有另一番痛楚了。比如說其中有一個姑娘,是木材出口供應站站長的女兒,一個好學生。於是就有了兩種危險,一是國有資產流失的危險;二是,優良的品行面臨考驗。這些並不完全出自於生計,而是剩餘的欲求。那些精緻的,華麗的,光鮮的,靈巧的日本產的小玩意兒,給每一個離群索居的角落,打上全球化的標記。可是,切莫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倘若就此結束,那麼,“我們會將你完好地交給後輩”的信念從何而來呢?在日本人山口重治為他的木材奔走各個關節的時候,港口裝卸區的調度員,航海學校貨運經營專業畢業生維克托·奧金科夫也在奔走,督促裝卸工人負責地勞動,同時洗刷名譽,償還日本人被偷竊的錄音機,船長的手錶和錢,還有他妻子的受辱——照片上被畫上兩撇小鬍子。日本人可說節節成功,維克托則步步敗退,最終,還是日本人的小玩意兒贏得了工人們的心。


他們親密地圍坐在裝卸隊的宿舍裡,舉行晚會,忽然間,錄音機裡放起國歌,是一段電視臺轉播機場迎賓的錄音,很有用心地在這個充滿酒精味和笑罵聲的工棚裡放送出來。粗魯的裝卸工們霎時都愣了——“聽眾們的臉上都凝然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惘然,困惑,窘迫,害怕,維克托則站起身來,立正。雖然,酒精已經使他立不直了。這一幕是令人傷懷的,既是感動,且又懷疑,僅止這一點記憶,能維繫歷史的銜接,而不至於徹底地割裂?
  翻過去的那一頁歷史,並不好,已經終結的事實,便是證明。作家們並沒有對此回過頭去,即便身處不如人意的現實,批評依然是嚴厲無情的。小說《老街區狩獵記》將專制的政治寫得極其可怖。一個在私人聚會上發表了過激言論的知識分子,走出朋友家門便遭到追擊。故事要僅是這些,就不免概念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一對父子殺手。他們如此冷靜,沉著,而且專業。在他們不慌不忙的捕捉之下,被追捕者的逃竄,躲藏,聲東擊西,顯得絕望了。真的就像是一隻獵物,在老練的狩獵者的圍捕下,被耍弄著,等耍夠了,再利索地下手。那父子倆的外形,被描寫得很平常,而且父子搭伴,就像手工業時代的世襲家業,父親甚至是“透著某種慈祥的一張臉”。他們就像一對手藝人,沒什麼竅門,就靠練習和實踐,積累起經驗。高壓政治的時代頓時被抽象出一幅嚇人的圖景,那就是,迫害與鎮壓變成了民間技藝。


  


王安憶:另一個時代正在到來

  

歷史是嚴酷的,嚮往自由,自由來臨時,卻如詩人告誡索爾仁尼琴的——“自由”已深深把我傷害。陡然降臨的自由解除了束縛,呼吸舒暢了,可是,人性的準繩也隨了束縛一併去了。生活面臨了另一個困境,在這另一個時代到來的日子裡。《日食》裡,那位從人物肖像轉向動物風景,因而在日本人的市場上賣了好價錢的畫家,在火車上邂逅了科學院的女秘書,變革不同程度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是比《裝載因素》裡的維克托更成熟的人,他們比較的鎮靜,雖則生活隨波逐流,思想並沒有停息。畫家尼古拉·巴甫洛維奇說:“現在還沒有全面談論我們的過去,而只是在談論大的方面——革命,列寧,斯大林,戰爭。而當人們開始全面談論——即談論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藝術是由什麼東西組成的時候——人們就會開始按另一種方式去思考和議論的。”政治可以解決抽象的概念性的東西,可生活卻是如此具體,而且複雜。在這惶亂的境遇之下,女秘書的身心亦已破碎,照她的話說,她的丈夫,一個蘇聯時期的歷史學家,“被女人和自己徹底弄糊塗了”,她自己呢,肚裡懷著父親不明的嬰兒。可是,她依然保持著自約,也許無法不讓生活繼續糟糕下去,但至少,可以讓一些美好的瞬間完整無損。她及時地給與畫家的關係打上一個句號,讓這邂逅在各自的生活中都成為一個良善的,積極的經驗。


 

 
  一方面是嚴格的批判現實,另一方面,並不放棄浪漫的飛揚,是這些作品最令人尊敬的品質。時代已經變得叫人認不出了,可是正直的人性始終是正面的存在,就像永恆的大自然,循著質樸簡單的真理性法則,消長枯榮,往復循環。這大約真應歸功於俄羅斯無邊無際的森林和草原,它們具有著超然於政治,社會,意識形態的存在定律。它們是生活的背景之後的背景,包容了人類所有的活動。人們在任何一個角落裡,都脫離不出它的裁決。所以,當我看著這些俄羅斯當代小說的時候,即感到與我們所經歷的生活相似,是從俄羅斯文學的神壇上走下來的人間面目,同時也感到一種來源於經典,持續久遠的氣息。

  
  小說《夜談》,掉隊的旅行者“我”,走人一片林中空地,看見篝火,篝火旁坐著一個漢子,於是投宿在此,兩個素昧平生的人,談了一晚上。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屠格涅夫的《白淨草原》,不曉得這漢子是否是那些看馬孩子的後人。不過他們所談的話題全然不同了,不再是白淨草原上的神秘故事,帶著蠻荒時代不可知的天命觀念,而是現實的具體事故,有點無聊,現代人多少是因貪慾心引起的煩心家務事。漢子,米哈伊爾,一個噸半卡車司機,服役期間的好朋友,繼續學業,後來成為力學工程師的克雷洛夫,這個差異並沒有妨礙他們交往下去,可是後來發生了通常情況下常會發生的事情。克雷洛夫愛上了米哈伊爾的妻子,娜佳,娜佳呢?雖然不像克雷洛夫愛她那樣愛,可是,卻被煽起了情慾。在兩對夫女刁一同出遊的宿營地,兩人終於跨越了界限。大吵一通之後,四個人各分東西。事情的結局卻並不是通常的那樣,娜佳既沒有和克雷洛夫結合,也沒和米哈伊爾重歸於好,因為米哈伊爾再不可能信任她,而她,也不會信任米哈伊爾。當她與克雷洛夫幹下那事之前,米哈伊爾其實可以阻止,可是卻沒有。是出於驕傲,或者只是一種消極的不負責的生活態度:“要是命中註定要發生什麼事,那麼它一定會發生的”,甚至更卑鄙,如同克雷洛夫的小妻子薩莎說的:“總是想把自己的責任推到女人身上。”這懺悔貫穿在米哈伊爾對過路人從頭至尾的敘述中,背後是茂密幽深的灌木叢,篝火上方的高遠遼闊的天空。就是由此,樸素卻崇高的自然,所誕生出的人性,決不能苟同低下的情感。這單純的觀念,使日常生活,獲得了浪漫的氣質。


  《淚,為愛而流》,亦是簡樸的愛情故事。小夥子被姑娘傷了心,對女人都憤憤的,竟然在婚禮上,對新娘子說出無情的話:“其實,我並不愛你,所以你別抱太大的希望……”婚姻生活就這樣暗淡地拉開帷幕,可日常生活則按著自己的軌道進行,要求年輕夫妻付出誠實懇切的勞動。房子造好了,雙胞胎兒子生下了,再要起二層樓—…·妻子是最優秀的合作伙伴,同心同德,一起奔生計。年輕人對婚姻提起勁來了,等到他從屋頂上掉下來,摔折了腰,妻子供出脊髓救了他,他對愛情的憎惡便被尊敬取代了。他對妻子的愛情被描寫得如此動人,他性格變溫和了,常常拉過妻子,默默地長久地擁抱著,充滿著虔誠的感激。不知是感激妻子,還是,感激生活。
  
  生活是美妙而且生動的,它透過時代,社會,政治的空泛概念,呈現出活潑的表情。《宇航員》裡,莊嚴隆重的生日慶典,經過了充分仔細的籌劃,結果卻出了倒黴事。大家熱情盼望來到的宇航員,竟是一名慣偷,卷跑了主客的錢包,蹤跡全無。可是,這,並沒有減弱生日宴會的快樂,甚至,也沒有減弱宇航員到來的快樂——他總歸是一個英俊,瀟灑,有趣的小夥子,和大家,尤其是姑娘,處得不錯。這股子浪漫氣質在小說《我親愛的》裡面,變成了神話的內心。


 

 
  蓮卡,這一個女人,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什麼地方的人,為什麼來到這些偏僻的鄉村,再要準備去哪裡。她似乎總是在旅途上,從一個車站搭上車,到一個地方,再從一個車站搭上車,到下一個地方。車站的人都認識她,開始還送她去拘留所,或者醫院,後來便不管她了。她很和善,不會妨礙任何人。她有多大了呢?和她同年的婦女,比如塔尼婭,已經有一兒一女了。你要問她自己,她一會兒說五歲,或者七歲,一會兒則說一千歲。她像是長不大的心智不全的孩子,可是又好像並不,只是對事物有著獨特的另外的看法。在她眼睛裡,火車就像是一條鐵龍,車輪是它折斷後垂落下來的翅膀,上車和下車的人,則是鱗片。她害怕地躲在廁所裡看著火車起動,奔駛,卻又感動得熱淚盈眶,期待它飛向天空。從城裡帶來的時髦的芭比娃娃卻叫她厭惡,說:“我怕它。它挺可怕的。拿走吧。”電視機,她管它叫“匣子”,“你把這個匣子關上吧,”或者,“你把這琴聲關掉吧,它妨礙孩子讀書。”她很愛孩子,與人親善,有時候又挺任性,想要麗莎家的緊身褲,就一定要,不給,就哭,人們只得替她想方設法搞到手。人們都挺寵她,她既像個小孩子,又像個領了神旨的先知——“要是瘋瘋癲癲的蓮’卡·蘇謝夫斯卡婭光臨某個村子,那就是好兆頭,不過,要是蓮卡·蘇謝夫斯卡婭在哪個村子裡哭起來……”她的哭聲,也有魔力,“遙遠的、永遠忘卻了的東西又從一潭死水般的昏睡中被重新喚醒,開始熱烈而威嚴地呼吸”。最神奇的是,蓮卡唱歌。她一唱歌,周圍的一切,牆壁,黑夜,列車,剛化凍的河,便一起歌唱起來。她的不期而至,就能使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突然煥發出幸福的真義。牛要下犢子了,男人女人變成新婚夫婦一樣激情澎湃,兒子一夜間竟長成了美男子……大自然的神旨在報答著勤懇認真生活的人。


  
  俄羅斯豐饒的土地,不僅是,生產的資源,還提供著人性的養料。在急劇變化的時日裡,它以巨大的不變穩定著一種基礎性質的精神,那是在這土地上多少代的生存所決定下來的正直的法律。在這本作品集裡,所表達的向善的人性,就是一個證明。許多時代過去了,另一個時代正在到來,然而,有一種強大的傳繼,其實潛在時代的內裡,它可能是以某種虛無的方式存在著,比如文學,這柔軟,輕薄,卻堅韌的身體,已經,並且還將繼續地穿越過時間的黑暗隧道,將世界上所有的神聖之城,完好地一代交給下一代。
  

2002年7月31日上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