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天香》是王安憶的鴻篇鉅製,其創作歷時20 個月,完稿於2010年10月,被評為“2011年度優秀女性文學獎”。小說從從晚明上海申家極盡奢華的“天香園”說起,以女眷的繡藝為線索,詳細講述了申家六代人從紅顏到白首的故事。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雖然王安憶一直聲稱自己不是一位女性主義者,但是在王安憶的文學世界裡,女性一直是獨具魅力的主角,如《雨,沙沙沙》中的雯雯,《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我愛比爾》中的阿三……她們或憂鬱多情,或堅韌果敢;她們或敢於衝破世俗追求自我價值,或在世俗生活中堅守一份真實與精彩。

在《天香》中,王安憶繼續對女性間題進行思考。不同的是,她改變了女性的生存背景,這裡既沒有“文革”時代的人性扭曲與社會混亂,也沒有新時期人性解放和都市女性的覺醒,她將女性放在了500年前的明朝,那樣一個講人倫秩序 、“三從四德”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女性的命運面臨著巨大的困境,本文將從王安憶的視角,看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一 女性面對愛情、生存困境的突圍

《天香》主要講述了上海天香園裡申氏家族的故事,其中女人的故事成為申氏家族故事的主體部分。小說從申明世一代寫起 ,交代了故事的背景,為女主角小綢的出場做好了鋪墊。申明世在經濟仕途正旺的中年,隨著上海造園風氣的興起,不惜財力、精力建造了一所大園子,名叫天香園。伴隨著園子的建成,申明世的長子申柯海就要娶小綢過門,可以說,小綢嫁人天香園才是故事正式的開始。

《天香》中,女性的世界是狹小的,她們的生活受制於時代,被拘禁在幽暗的閨閣裡,女性外部空間的狹小,增加了她們內部世界的細膩和豐富。面對愛情和生存的困境,她們迎難而上,努力突圍。

(一 ) 堅守一份完美的愛情

愛情是女性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主題,在愛情世界裡,男女間的感情故事映照出人性的魅力,具有豐富的文學價值。愛情故事裡“痴心女子,負心漢”的書寫,讓女人成為人們同情和關注的主角,同時,女人對愛情的追逐和堅守也成為文學表現的對象。

在王安憶看來,“愛情這樣的東西特別容易有假象,羅曼蒂克的假象,因而失去了生活的質感”,“所以當你真的要正面去寫愛情的話,一定是世俗的”。因此,王安憶筆下的愛情充滿了寫實色彩。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王安憶本人

在《天香》中,女人的婚姻愛情具有悲劇色彩,作為婚姻主角的男人總是處於主動或被動的不在場狀態。然而,面對愛情的困境,女人們勇敢地面對和接受,這主要體現在小綢對愛情的堅守上。小綢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從小學習琴棋書畫,濡染了文人雅士的情調,是一個大家閨秀,一個典型的傳統淑女。然而,藝術生活培養了她細膩、敏感的性格,母親的早逝又讓她多了一些憂鬱、自閉的性格色彩。

但是,小綢嫁入申家之後,她自閉、暗淡的生活變得開闊和明亮起來,柯海不僅成為小綢閨房生活的陪伴者和欣賞者,而且成為小綢精神世界的愛人和知己。女人的世界是狹小的,但是有了愛情和知己,女人就像擁有了一切一樣滿足,她們珍惜並守護這一切。但是,柯海的再娶,讓小綢失望到極點,她最終選擇了離開。雖然,在那個時代男人再娶是被許可的普遍現象,但是小綢為守護一份完美的愛情和人格的尊嚴而選擇了離開。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每個人都期待完美的愛情

雖然柯海的再娶充滿了被迫和無奈,但是在小綢看來,愛情世界出現第三者,愛情已經不再神聖和完美,柯海的不反抗本身已經代表了對愛情的背叛,在完美的愛情世界裡是無法容忍這樣的男人存在的。所以,小綢毅然決然地把男人逐出愛情世界。

同樣,柯海再娶的妾閔女兒也受到小綢的影響,看到丈夫柯海的真心與感情不在自己這裡,她毅然地從男人身邊離開。小綢、閔女兒從婚姻愛情困境中突圍,不僅帶有對男權與封建一夫多妻制的反抗,更代表了女人的自我意識覺醒與對 自身命運的把握。

(二 ) 挑起一份沉重的生存之擔

《天香》中希昭、蕙蘭雖然也有婚姻愛情的煩惱,但是生存問題較之婚姻愛情更多地困擾著她們。到希昭這一代,申家已經開始出現衰微之勢,男人們無意於經濟仕途,而是沉浸在閒情逸致中。此時,申家的女人們開始直面生計,擔起了家族生存的重任。

從小嬌養的阿潛娶希昭為妻,希昭不僅詩書才氣勝過阿潛,而且在性情上比阿潛多了幾分男子氣,可以說是申家女眷 中不凡的一個。希昭對長輩小綢創下的天香 園繡有著 自己的見解,她獨出心裁,以繡作畫,以期提升天香園繡的藝術境界。但是,由於希昭與小綢的見解不同,再加上希昭對小綢的負氣,她們之間總隔著一層,無法直面交流。

然而,阿潛因迷戀上絲竹管絃而離家出走,給希昭帶來了深深的傷痛,也給了希昭與小綢交流的契機。隨著申家發生爭訟、高價買壽材的事情,希昭的繡畫一時成了申家的重要經濟來源,為申家撐住了顏面。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繡畫

不久,由於申家無法在有限時間內為蕙蘭湊足嫁資,只能依靠希昭的繡品為蕙蘭置辦嫁妝。原本看不慣天香園繡有著小女兒俗氣的希昭,在面對家族日益衰微時,只有將天香園繡當作了商品出賣,雖有些無奈,但是能因此擔起一份生計,已覺安慰。

蕙蘭的婚期一再被拖延,面對這一切,蕙蘭自己雖嘴上不說什麼,但是對家族的現狀心知肚明。她是一個聰慧、獨立的女性,在臨出嫁的時候,果敢地向嬸嬸希昭要到了“天香園繡”的名號,雖然她無法預知日後生存的艱難,但是她還是為自己的生存預留了後路。

嫁到並不富裕的張家後,出生大家族的蕙蘭不僅沒有感到不適應,而且在這種生活中找到了生活的趣味,感到了不一樣的生活體驗。蕙蘭的丈夫張陛是一個為科舉考試所累的讀書人,對於自己的妻子,他顯得拘謹而保守,但是並非沒有感情,只是缺少愛的能力和勇氣。

面對這樣的丈夫,蕙蘭安之若素,而且多了一份理解和關懷。雖然丈夫沒有通過仕途讓自己大富大貴,而是因病弱離去,但是,蕙蘭沒有因此悲觀絕望,而是毅然選擇留在張家,而且擔負起了張家的生計。

阿潛的不告而別,張陛的悽然去世,不僅給希昭、蕙蘭帶來了情感的傷痛,而且給她們帶來了生計的艱難。面對情感的、生存的困境,希昭、蕙蘭毅然選擇了直面和承擔 ,顯示出女人的堅韌和勇氣。

二 女性在突圍後的孤獨堅守與自我救贖

從愛情、生存困境中突圍的女人,經過一番跋涉和求索,尋找到了自我生命的支撐點,找到了心靈世界的歸屬和意義,實現了自我的救贖。這主要體現在姐妹情誼的建立和對勞動藝術化的追求。

(一) 情同姐妹般的相知相守

王安憶擅於書寫女人與女人間的感情,但是這種感情在她之前的小說中,或表現為一種普通的夥伴關係,如《長恨歌》中王琦瑤與吳佩珍、蔣麗莉、嚴師母等;或表現為一種微妙緊張關係,如《好婆與李同志》中的好婆與李同志;即使有女人間的姐妹情誼,但是最終也會被現實所破壞,如《弟兄們》中的三個女人。但是在《天香》中,王安憶書寫了女人間相知相守的感情,女人與女人之間充滿溫暖而持久的情誼。

雖然如王安憶所說:“我完全無意去寫同性愛、‘姐妹情誼’,我就是寫女子間的感情”,但是,“我有意讓她們結成閨密,女性之間的友情實是非常深厚的”。

可以說這種閨蜜式的深厚的友情就是一種姐妹間的情誼,小綢和鎮海媳婦,蕙蘭與嬸嬸希昭、婆婆張夫人,她們之間正是建立起了這樣的姐妹情誼。這種情誼讓她們在面對困境與孤獨時相知相守,讓她們在痛苦、艱難的跋涉中找到了生命突圍與救贖的價值與意義。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姐妹情誼

從愛情困境中突圍的小綢,決絕地與柯海不再見面,把自己封閉在小院裡。小綢的行為可以說是有選擇地堅持,她放棄了與柯海的夫妻情,但是她沒有放棄對完美愛情的守護,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精神世界的朋友與知己。

在那種允許娶多房妻妾的時代,小綢敢於直露自己的憤怒和不滿,而不是忍受和妥協,這是女性的自主意識的覺醒。在這種孤獨之中,小綢與鎮海媳婦相遇了。她們在互訴衷腸、相知相伴中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情誼 ,讓小綢重新找到了精神世界的朋友與知己。後來鎮海媳婦因產後體弱而去世,讓小綢的感情再次低沉,但是姐妹間的承諾與相知已經超越了生死,並在下一代中延續了下來,小綢有了繼續活下去的信念與勇氣。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婆媳爭吵

蕙蘭與嬸嬸希昭、婆婆張夫人之間雖然隔著輩分,但是心靈的相知與相守,讓她們之間建立了真摯的姐妹情誼。蕙蘭在阿潛出走,希昭最傷心、孤獨的時候,成了希昭的小知己,安撫著希昭內心難以向外人說的孤寂與淒涼。而在蕙蘭為嫁妝發愁的日子裡,希昭是唯一一個真心為她著想,併為她辛苦做繡置辦嫁妝的人。

婆婆張夫人對蕙蘭是一眼就喜歡上了,蕙蘭的天真與喜慶,讓張夫人認定蕙蘭是自家的媳婦。蕙蘭嫁進張家之後,受到婆婆的偏愛,婆媳相處融洽。但是丈夫張陛的去世,公公張老爺的臥病在床,大兒子、兒媳的離家,讓張夫人感到了無助與壓力,也讓蕙蘭感到了失落和孤獨。

然而,蕙蘭沒有像婆婆顧慮和擔心的那樣離開張家,而是在婆婆最孤苦的時候,與婆婆相依為命,擔負起家中沉重的生計。姐妹般的情誼,讓這些孤苦的女人相知相守,找到了生命的支撐和價值。

(二) 勞動藝術化的精神享受

正如王安憶所說,“其實勞動是很美的,當然它不能超負荷”,“勞動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把生存和藝術 、思想都結合在一起”。勞動在人能承受、有回報的情況下 ,會顯現出一種藝術的美,給人以精神的愉悅和幸福感。

《天香》中,王安憶把天香園中的女人放在一種勞動的氛圍中,賦予她們以勞動的美感。直接與這種美感相連的,就是天香園繡的存在。天香園繡可以說是這部小說一個重要的線索,它將申家的家族命運與女人的情感故事串聯起來。刺繡在申家女人看來是一種勞動,但是在小綢、蕙蘭她們看來,這種勞動因與她們的感情和生存相連,而具有了藝術的價值與魅力 ,這樣的勞動是她們實現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

在《天香》中,天香園繡不僅是申家的經濟來源,更重要的是它飽含了申家女人的辛酸故事與價值追求。申家女人面對愛情、生存的困境,最終通過天香園繡實現了自我救贖。

王安憶《天香》:女性面對人生困境的突圍與自我救贖

最初將繡藝帶到申家的是柯海再娶的妾閔女兒,繡是閔女兒一生的伴侶和知己。未出嫁時,閔女兒在繡花中度過自己的閨閣生活。出嫁了,丈夫柯海的冷漠與忽略讓她再次回到了與繡為伴的生活,繡讓她的生活有了意義,讓她不再孤獨寂寞。

由於閔女兒的繡藝精湛,在申家女人中傳開了,人人爭先學繡花。與只是對繡花感到稀罕和新鮮的女人相比,小綢學繡藝就多了一份堅韌和執著。鎮海媳婦通過繡化解了小綢與閔女兒之間的隔閡,同時也讓小綢在精神傷痛與孤寂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這些女人不僅把繡花當做一種生計,而且成為一種精神的寄託,在繡品上留下的一針一線都傾注了她們的感情與期待。

《天香》中的女性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和人格尊嚴感,她們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命運的自主,雖然由於受時代的限制,她們對愛情、生存的突圍顯得不夠徹底,但是至少邁出了尋找自我的第一步,並在艱難的跋涉中實現了自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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