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關於《獨藥師》

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充滿象徵和隱喻,處處蘊藏著神秘與詭異。

這是一部歷史秘辛?長生奧義?愛慾筆記?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正經歷“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基督教登陸東部半島,教會學校及西醫院初步興起。半島地區首富和養生世家的季府面臨空前挑戰。與此同時,因與北方革命黨統領的密切關係,季府被捲入一場場起義的鏖戰之中。季府主人、“獨藥師”第六代傳人季昨非陷入與養生前輩的對峙糾纏、與西醫麗人的纏綿悱惻、與兄長至親的生死訣別……在長生、愛慾、革命之間,這個曾經清閒無為,作風虛浮的少爺能否接過傳承百年的衣缽,守護日漸式微的季氏家業?他在革命的召喚中又該何去何從?

半島養生秘術與革命史料首次披露,歷史猛料與敘事陷阱暗合交錯。這是張煒自《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以來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愛力與暴力的傳奇變調,養生與革命的神奇交響,人性與神性的痛切呼應,異史與信史的絕美融合,《獨藥師》堪稱可以照亮靈魂的立命之書。

或許也正因《獨藥師》蘊含豐富的歷史隱秘與心靈搏鬥,張煒先生才將《獨藥師》“獻給那些倔犟的心靈”。對於這部恢弘鉅作,我們此前曾連載部分文字(點擊《獨藥師》(一)《獨藥師》(二)《獨藥師》(三)即可查看),頗獲讀者歡迎,因此我們繼續選取某些精華文字,與諸位分享。下面是著名學者陳思和、張新穎與作者張煒的對談。

作為一位創作超過40年的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張煒發表的作品已經超過了1500萬字。30年前,長篇小說《古船》為張煒帶來了享譽世界的聲譽,現在他的新作《獨藥師》以半島養生秘術為切入點,在辛亥革命的膠東史裡插入一個“長生指要”,展現了一場關於生命傳統與革命之間的奇異對話。

《獨藥師》以一位檔案員的偽託起筆,用一位清代老舊知識分子管家的手記結尾,將一部浩瀚的辛亥革命歷史以養生次主題給解構了,並在壓縮的空間之外寫了一場獨特的大愛情。著名評論家陳思和說:“獨藥師”面對一個時代的心境和感情;這一代作家一定要發生一次變革。復旦大學文學評論家張新穎評價此書:不只是在張煒的作品裡面獨特,而是放在我們中國的新文學的歷史脈絡裡看,都是獨特的。怎樣讀懂這部蘊意深厚的奇書?7月張煒做客上海書城,與著名文學評論家陳思和、張新穎解讀《獨藥師》的創作緣起、寫作手法以及東方文化的內核——獨藥師與長生。

歷經20年創作的《獨藥師》

以養生為切入點展現另一種文學模式

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張煒說《獨藥師》的創作給他帶來心靈的喜悅

張煒:談到這部新書,我要說,寫作的人們最常講的一句話是,“最好的作品就是下一部(剛出版的)”。這個說法帶著一種情感。因為他還在創作的過程當中,或剛剛離開一場勞動,很衝動,容易這樣回答。他希望新書是成功的,達到個人預設的水準,對此都能理解。但是《獨藥師》這部新書儘管閱讀界和新聞界回應熱烈,也還需要時間的檢驗,不能輕易說它是最好的作品。我個人衡量判斷自己的作品有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要看寫作中個人獲得的心靈的喜悅、快感強烈與否。如果有過很大的寫作的享受,包括這當中遇到的困難,邁過一些坎之後獲得的那種喜悅。這種回報越大,這部書可能越好。這是我的第20部長篇,如果用以上這個標準來判斷,那麼可以說它是我個人獲得心靈的喜悅、獲得回報最大的書之一。這與也漫長的寫作過程有關,從收集材料到最後完成,前後跨度是20年左右。

陳思和:我是一位研究文學的人,也是對同時代的作家特別感興趣,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創作往往跟我所生活的這個環境相關。你比如說我跟80後、90後的孩子他們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樣,張煒想的問題大概八九不離十,我們還是能夠站在同一個立場上來想問題。所以讀張煒,讀這一代人的作品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給我提供了思考的平臺。《獨藥師》這本書在張煒整個創作當中的定位,我想說大一點。最近一連看了好幾部書,對我來說有一個很大的震動。就是說,都是我這一代人,他們原來都是非常關注現實,表達現實的作家,比如上海的王安憶,她最近寫的一部小說《匿名》,完全是一個卡夫卡式的作品,一個抽象的作品,把一個人扔到深山裡面去,重新去摸索文化的根源,這個從現實上來說,它的現實意義不大,可是提供了一個很抽象的思維的角度。是我們平時不知道怎麼想的,她突然提出來另外一個思考問題的角度。所以這類作品我認為從思維的角度,從思想的角度來說,大於小說的現實意義。

前邊在《獨藥師》之前我又讀了一本書,作家閻連科的一部作品,《日熄》(太陽下山了),它完全是一部狂人記事的抽象的小說,非常抽象,寓言式的。緊接著我又讀了張煒的《獨藥師》,這部小說其實本來可以寫成多卷、內容非常充實的一部歷史小說。因為張煒曾經在山東龍口生活過,他在大量的研究考察資料裡發現了一個人,叫徐鏡心,就是這部小說裡邊一個叫徐竟的人,這個人是辛亥革命的元老,40多歲就被殺掉了。但是這個人的地位曾經跟黃興差不多的,是一位革命元老。但是因為犧牲得早,所以也沒有像蔡鍔、黃興、宋教仁等人被大家都知道。但是張煒發現這個人寫過一本書,叫《長生指要》,就是寫關於長生的。

張煒本來想再現這樣一個膠東地區革命的歷史,如果這樣寫的話,這部小說就是一部歷史小說,所以他在心裡存了很多年。他一直在思考用什麼方法來寫,但是最後他突然想到一個角度,這個角度就是今天成書的角度——從一個長生的角度來討論當時的社會。這樣他就把一個非常複雜的歷史故事變成了一個背景,表現出來的是另一種文學模式。寫那一代人,在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革命與長生,包括慾望和愛情,這樣一系列的問題當中,是另樣的感受。所以我覺得它的文學性就出來了。所以剛才說到了王安憶的《匿名》、閻連科的《日熄》,再加上張煒的《獨藥師》,這一代作家一定要發生一次變革,因為他們在20世紀初都拿出了非常有力量的力作,來表達中國當代社會,包括賈平凹,包括莫言。現在他們突然一個轉變,在新世紀過了十幾年以後――好像是不自覺的,好像是中間有沒有呼應,整個思路都往一個抽象的路上去走――我想是否顯示了中國文學會發生更大的變化?

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陳思和:《獨藥師》是中國主流文學轉向抽象的代表之作

張新穎:因為張煒的創作時間比較長,已經有40年了,我覺得一般讀者讀他的作品大概也有30年這樣的歷史。對於這樣一個有漫長創作歷史的作家來說,很難找出一部作品,說這部作品就是他的代表作,這個作品就可以代表他的成就了。其實可能不是,而是說,這樣的作家——因為作家分不同的類型,有的作家就可以說一部作品就代表了,確實有很多這樣的作家;但是有的作家可能更需要從一個創作的總量和創作的總的成熟度、總的角度來看――張煒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需要這樣一個總量來判斷。這個是一個方面。

另外一個方面是說,創作的一個總量是不是就是很糊塗的、很模糊的、大約的概念?不是。創作的總量就體現在每一部作品的獨特性上。張煒寫了20部長篇,不止是1500萬字,但如果這一部作品和另外一部作品沒有什麼差別的話,這個總量是不增加的。比如說寫一百萬的作品和寫三百萬的作品沒有差別性,就不會增加的。我說“總量”,它會不斷增加,因為《九月寓言》和《古船》就非常不一樣。然後才是它的豐富性,它通過一部一部作品來顯示。所以張煒的創作“總量”很大,它的每一部作品都有非常強烈的個性。這個個性甚至強烈到會使有的讀者喜歡《古船》,而不喜歡《九月寓言》,反過來也是同樣。

我覺得今天的《獨藥師》也可以放在“總量”和獨特性這樣一個角度來理解。如果說這樣一個作品和以前的那個作品,給我一個特別特殊的閱讀感受,就是我們的生活,或者是我們生活的歷史,比我們的語言表述出來的東西要豐富得多。但是我們作為後來人,再來認識生活和歷史的時候,常常是通過語言表述出來的東西去看的。比如我們是通過文學作品,通過歷史的描寫來認識我們的生活和傳統的。問題是現代以後,我們的語言表述本身,已經變得概念化,變得狹隘了,遮蔽掉了生活與歷史當中的很多東西。我們這樣去認識生活,可以說得清楚,卻是機械的,當然也可以是心潮澎湃的——說到革命就可以心潮澎湃,是這樣的。

《獨藥師》這個作品,它一下子返回到我們通常在語言複述中所不能接觸到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剛才講的幾千年的傳統,長生術的傳統,現代以來慢慢就沒有了,或者說在我們的正經敘述裡面,正經的歷史敘述、文學敘述中就沒有了——我們在嚴肅的文學作品裡面是不寫這個的。可是,就在一百年以前,或者再往前推一千年,這卻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是老百姓生活傳統裡面很常見的一種東西。其實《獨藥師》是在寫這樣一個在現代社會里已經消失了的東西,卻又不是在寫傳統――寫它到了現代關口所經受的考驗,和它與現代的各種東西對話的這麼一個過程,比如說“革命”。從這意義上講,我覺得這個作品非常獨特,不只是在張煒的作品裡面比較獨特,而是放在我們中國的新文學的歷史脈絡裡看,都是獨特的。

正如陳思和老師所言:本來是可以寫一部辛亥革命的歷史,這部小說可以寫成這樣——如果按照十年以前或者二十年以前的模式,可以寫成一部辛亥革命的膠東史。但是突然出現了一個“長生指要”,突然出現了獨藥師的第六代傳人,突然出現了養生這樣一個東西,那也就突然出現了一場對於生命的傳統、對於革命之間的對話。所以這個文本一下子從一個單一的力量——每一個小說的文本都有一個力量場——原來的出場方式跟這個場裡面最大的力量,革命的力量對話——現在出現了另外一種力量,這個力量可以和那個力量互相詰問,互相質疑,互相對話,這就是生命的力量。

這樣,一個空間一下子拉開了,拉大了,而且充滿了張力。這部小說對於我來說,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這裡,是一個對於生命的關注和對於姑且叫作“革命”的這樣一種力量之間的互相對話、互相質疑帶來的思想上的愉悅。

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張新穎:《獨藥師》是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獨特的敘事藝術

陳思和:這部小說在敘事上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因為他原來的思路是要寫一個辛亥革命的歷史。但是這個思路後來被一個養生的小主題給解構了,所以現在寫出來的,大家關心的一定是養生,一定是獨藥師。獨藥師的經歷,儘管跟革命沒有什麼關係,跟他的家族有關係,但是從一個養生者的角度來理解周圍的革命,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張力。這樣一來,就不可能再寫一個辛亥革命的歷史,因為如果是以徐竟作為主人公,那肯定可以寫得比較全面。“獨藥師”是完全不瞭解革命的,這樣一來兩個主題是衝突的——正因為衝突,才像現在,才有張力。我覺得張煒還是捨不得把一個膠東革命歷史省去,所以這裡頭有了一個“管家手記”,把本來想表述的膠東革命歷史,用手記的方法記下來,像大事年表一樣。這個裡邊有一部分是被寫進前邊的小說中了,有相當一大部分沒有寫進去。裡邊講的某一個人或某一個故事,跟前邊講的是沒關係的。那就是說,歷史大於敘事,敘事中把整個篇幅騰出來,就變成了一部文學性非常強的書:“獨藥師”面對一個時代的心境和感情。

小說主要是通過這樣的辦法來突出文學的力量,突出文學敘事的力量。而且他寫革命的那一部分,包括徐竟,包括王保鶴,那些革命者的故事基本上也是在我們的認知範圍內;而恰恰讓我們感到新鮮的是另外一部分,那就是邱琪芝包括季昨非,這就是我們本來不知道的很隱秘的關於一個方士的世界,這個世界給我們提供了非常新鮮的感受。

張新穎:這個倒不適合在這裡講,大致上可以說,這部小說的結構形式,前面一個引子,中間是敘述的正文,後面一個大事記,這三個部分敘述的語調都非常不一樣。這個不一樣,正好可以構成一個互相之間的對照關係。我覺得讀張煒的小說,從個人來講,我特別注意它的語言。張煒小說敘述的語言很有意思,比如說它這裡面有——現在一些小說很多已經把它放棄了,但是在張煒小說裡面一直很頑強地保留著,就是那種抒情式的語言。這個抒情和敘事的交織,還有思想,什麼生命和革命之間的關係——大部分是以抒情的形式來展開的。所以它的抒情裡面有骨頭,這個骨頭是思想,同時又跟敘事串起來,所以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效果。它是思想的文本,又是詩的文本,當然又是小說,是一個敘事的文本。所以這樣一個非常混搭的豐富文本,讀起來帶給人的閱讀體驗確實是不單一的。我特別願意用“不單一”、“多個向度”來形容。

這個小說裡面是沒有方言的,偶爾會不自覺地帶出方言,但很少。借用很少的方言或者帶有一點方言意味的,非常好。

張煒

:語言是分三部分,“楔子”是一個偽託,是一個檔案員的文筆,就是現代漢語,正在活著的生長著的現代漢語。他前邊寫得很清楚,因為這個主人公是一個老舊知識分子,一個養尊處優的非常特殊的人,採用的不僅僅是清代語言,而且採用了非常文雅高貴的古舊文法。這種語言沒法閱讀,雖然優美講究,不得不給它改寫一下。就是說正文這部分為了讓讀者能夠讀,葆有一點點主人公原來的氣息。第三部分語言就是一個刻板無趣的管家,他的原汁原味的清末漢語。那個“管家手記”應該是一個清末漢語的原文。有一個朋友問後邊這個東西怎麼來的?書中沒有講得特別細,它有可能是當地文史部門徵集得來,比如由他的後代提供等等,怎麼想都可以。

後面的這個“手記”讀起來可能稍微晦澀一點,很難寫,我不一定寫的好。它不讀也可以,翻一下也是有幫助的;但是如果是仔細讀一下就會發現,本來這個才是書的正文。一般的寫法,是要把“管家手記”從頭到尾結構出來,形成一部波瀾壯闊的膠東革命史,頂多是把結構搞得怪一點,把語言搞得怪一點,主人公設置得怪一點,但是大致的結構方法和敘述方法,中國現代文學一脈的小說,大致就是寫這些內容。

但我把這一段歷史壓縮了,看起來是縮小了,實際上卻把它放大了。看起來做得很大,有可能做得很小。壓縮后里邊卻有了其他空間,特別是寫了一場大愛情。這個主人公特別懂得愛,是會愛敢愛的一個人。在整個的寫作過程中最吸引打動作者的,還是這些內容。作者可以參與,陪伴,目擊,跟隨主人公的這場大愛情。這有可能是最重要的部分。

但是它的重要性恰恰在於長生術的研究、那一場殘酷的革命。它們交織的過程中,愛情變得更大、更有趣、更有魅力。作為一個寫作者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一個人,不是讓他們怎麼愛就怎麼愛,他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命運規定了設定了。寫作者當時在書裡邊,特別是沉迷於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當中的時候,是並不自由的。

陳思和、張新穎談《獨藥師》:中國新文學的獨特之作

一個檔案員的偽託、一位老舊知識分子的手記,和被養生解構的革命以及獨藥師炙熱的愛情,構成《獨藥師》的別樣風景

“獨藥師”、長生:東方文化的內核

張煒:有的讀者可能會認為這個“獨藥師”就是中醫,比如掌握了一個藥方的家族傳人,一個“野大夫”。實際不是。“獨藥師”是中國幾千年來的一個流脈,這個流脈隱在民間,偶爾浮出水面,來到廟堂。比如秦始皇,漢武帝這些人,他們殺了很多人,把江山盤定,就開始思考生命的永恆問題,開始尋找齊國――就是現在的煙臺地區青島地區,那個地方是中國長生術的大本營,有一撥人研究長生不老的人――方士。像現代西方,用科學的辦法,從基因的角度去研究長生,想把衰老的開關關閉。中國古代長生術是一個隱在下邊的流脈,皇帝到了廟堂以後才去想起它。在中國的文學裡邊,雅文學是不碰“獨藥師”的,長生術不能碰,一碰也就俗了。

在東方文化裡邊,這是很深的一個流脈,是文化內核的部分。可見“獨藥師”不是中醫。像書裡邊這個主人公,頭疼腦熱這種小病自己都治不了。但他可以進行長生術的研究,是這個流脈的傳人,近於道教,很神秘。魯迅曾經講過,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大概存於道家(“中國根柢全在道教”)。

陳思和:這部小說,我覺得它是把中國傳統文化當中養生術的這個流脈,作為正面的文化寫到小說裡面去。確實,我們的古代小說是這樣的,看《西遊記》裡面一天到晚煉丹,但是到了現代社會,因為我們開始講民主和科學,所以這個東西就沒有了,大家都認為這是迷信或者騙子。所以我們說,新文學它是沒有這個的,道教基本上是不表現的,偶然表現只是表現和尚,和尚不講養生,道士講養生。

但是《獨藥師》的養生,我是這樣解讀的:它前邊是寫了一個晚清的時候,中國的文化面臨了數千年未有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傳統文化開始消亡、衰亡。所以裡面寫的這個季老爺、季府,是一代代傳下來,傳了六代,到第五代就不行了。為什麼不行?那個老爺興趣轉到革命去了。第六代就是這個主人公,這個主人公顯然遇到了更多的新問題。整個養生術的這樣一套傳統,到了晚清的時候開始衰敗了,沒落了。

這個沒落是碰到了兩個大的挑戰,一個是當時大動盪中養生跟革命的對立,是對立統一的問題。從這部小說裡,現在看當時的革命者也在講養生,孫中山,康有為,也要養生,所有正面反面,連搞革命的人都要養生。但是他們的養生的興趣是不一樣的,比如說那個保皇黨的首領關心的是房中術,女人太多,有六到七個女人;革命者關心的是身體,要把身體弄好,以便投入革命。它裡面的動機都是不一樣的。我剛才說過,養生術在那個時代,在中國古代的時候,本來就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不是說革命者不講養生,專門的道士才講。其實讀書人都講養生,都會養生,也都懂養生,那些都知道。

所以對他們來說,這個東西是一個日常生活的、文化的一部分。但是矛盾來了:其實本來都懂養生的,可是偏偏碰上了革命。革命是要死人的,要流血,一次暴動,一次起義,幾千名年輕人就死掉了。他再會養生也活不下去了,所以這個時候就面臨一個最大的困惑。魯迅當年把醫生跟將軍對立,說這個醫生拼命救人,可是救了半天,將軍一道命令就把他們全殺死了,救也白救。養生是處在這個情況,所以最後那個邱琪芝號稱自己活了140歲,其實只有活到110歲,他最後是被槍打死的。再養生,活到一百歲,槍一打上去就死了。這個時候養生術徹底被破壞了。

養生術盛行在冷兵器時代,那時候還沒有大規模的殺戮,它是有用的。可是到了一個機關槍時代,原子彈導彈時代,養生就沒用了。碰到這樣的情況,再高明的養生者,最後也是死在槍彈之下,所以這個人物的最後結局,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也是一箇中國的傳統,到那個時代就不行了。我想起過去馮驥才寫過一本小說叫《神鞭》,說這個人本來鞭子很厲害,百戰百勝,但是後來人家用洋槍洋炮了,神鞭再厲害也不行,一槍就打死了。時代變了。另外,就是傳統的養生術跟現代人的愛情觀的重合:愛情成為一個主題。古代的養生術裡有一套東西,不宜在這裡宣傳,所謂的採陰補陽。這完全是以男人為主體的,女人全部是男人的工具,女人是給男人補身體的工具。

所以這部小說從鸚鵡嘴一路下來,女人全都是男人的工具,包括季老爺跟小白花衚衕裡的女人,是為了補養這個男人而存在的。扶持男人照顧男人,甚至吃飯還要喂他,然後用自己的身體來幫助他。所有女人是男人周圍的工具,或者主人跟奴隸之間的關係。可是到了現代,書中出現了一個西醫院裡的醫生,這位女醫生是一個信基督教的,一個完全有獨立人格的女性(陶文貝)。當主人公愛上她就倒過來了:不是這個男人是主人,女人是僕人,而是男人變僕人了,男人反過去追求這個女人。因為他愛上了她,最後完全變成一種平等的關係。而且這裡面,他也不再是一種純粹用男女性愛來表達愛情,還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男女之間的一種生命感應來表達。

所以這就完全顛覆了中國傳統的以道教文化的那種養生觀。這部小說正面寫了道教文化,寫了養生術,但張煒卻不像一些人那樣迷信氣功,把氣功寫得神乎其神。他不是,他是一個理性主義者,理性非常強的人,是知識分子,還是用現代批判的眼光來寫中國傳統,寫那個時代如何走向沒落,走向毀滅。這個對於我們今天是有現實意義的。剛才新穎說過,他看過好多這些方面的書,養生術大多數是靠不住的,這裡面都有很多問題。而張煒的小說雖然寫的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對於今天還是有非常讓人警醒的東西在裡面。

張新穎:《獨藥師》的小說空間非常大

張新穎:其實養生這個詞,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非常不好的詞了。但是實際上說起來,即使在中國古代,在幾千年的傳統裡面,養生也是分層次的。由低到高的層次確實差別太大了,如果我們在很低的層次上談這個養生術,是很無聊的一個話題。但是有這個傳統,哪怕是很低的方式,慢慢得到提高,裡邊對於生命的關注,這個是不低的。不論有多少文化,或者沒有多少文化,它都是一個很樸素的東西,生活裡面佔一個位置。特別是生命在社會里面,在巨大的社會變動的時候,它會佔一個什麼位置?生命以及生命所連接的那個普通人的生活,在巨大的社會變動裡面,佔有什麼樣的位置?這樣的問題,已經超越了那塊很小的地方(半島),它是20世紀以來,整個中國社會的問題、世界性的問題。比如說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的頭腦裡強烈迴響的,就是那個《日瓦戈醫生》――在一個巨大的變動的時代,那個生命和革命之間到底會構成什麼樣的關係?

以往我們是不需要考慮這樣的問題的,以往思想裡面沒有兩種力量,只有一種力量。因為現代的力量,革命的力量,是一種不可質疑的力量:革命就要有犧牲,革命就要死人。問題是,革命要死誰?革命要付出代價,問題是,革命要付出代價的這些人是誰?我們憑什麼讓這些人付出代價,憑什麼讓這一代人付出代價,憑什麼讓那個普普通通的人付出代價?所以這樣的問題,甚至憑什麼讓我自己付出代價?這樣的問題其實是很尖銳的,其實也沒有答案的,今天我們也不能給出很好的答案。但是我們今天確實可以提出來。大街上的普通人的生命,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的普通的生活,確實有它不可被侵犯、不可被犧牲的這樣的存在。所以我在讀這個書的時候,一方面很愉悅,因為寫到我們家鄉,很多東西很親切――可能別的地方的人不一定能覺得出來,有一種家鄉的歷史被複活的愉悅――另一方面又是那種激動,那種――其實我是一個不太激動的人,但是我讀書的時候很激動――我們還是需要有一種力量來捍衛普通人的生活,捍衛普通人的生命。在日常平常生活裡面,如果我們不跟革命、不跟劇烈的社會動盪來對比的話,其實也有養生。

比如說談到另外一個話題,小說裡面講到“目色”和“遙思”,我特別有感觸。裡面寫到的“膳鋃”,我做不到;但是一個人以什麼樣的眼光來和這個世界發生關係,這確實是我們今天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做的一個事情,這和你的生命是有關係的,和養生是有關係的。還有“遙思”,也是一樣。所以從我的感覺來說,這部小說的空間――我要特別強調,這部小說的空間是非常大的:一方面是感情的空間,對我們生活的歷史、對我們家鄉的那樣一種歷史感情;另外一個方面是思想空間,這個思想空間其實不是一時一地、不僅僅是中國人的層面,而且這樣一個思想空間到最後也給不出一個結論――也就是說,即使今天,我們也找不到生活的“獨藥師”,不管這個“獨藥師”是革命,還是科技,還是其他什麼東西。所以我覺得這部小說給我的,閱讀中給我的,不是一個維度,它有很多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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