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大家都說“佛系青年”,今天的文學裡有沒有?

陳思和(東方IC/圖)

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是77級大學生,畢業後留校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工作。42年來,他親歷了中國當代文學的許多歷史性事件。

1978年,陳思和的同班同學盧新華在《文匯報》發表小說《傷痕》,11天后陳思和發表評論《藝術地再現生活的真實》。《傷痕》引發全國讀者的關注和討論,成為新時期第一個文學思潮“傷痕文學”的代表作。

從1980年代至今,陳思和跟蹤閱讀和評論莫言、王安憶等同代作家的作品。2012年莫言赴瑞典領取諾貝爾文學獎,陳思和是除莫言家屬、翻譯和工作人員之外,唯一受其邀請參加全部頒獎活動的評論家。

1999年,陳思和擔任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上海市高一學生韓寒未留意複賽通知,幾乎錯過決賽。“陳思和老師當時就提出說可以補考,最後我獲得了一等獎。”韓寒曾回憶,“我非常感謝陳思和老師當時為我的直言。”

2001年起,陳思和擔任12年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如今,中國當代文學不復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舉國關注,他卻認為,“邊緣化”才標誌著文學成熟,“這時候文學不再是工具,不需要再迎合讀者”。

2018年,陳思和策劃音頻節目《中國文學大師課》,領銜12位學者為大眾講解中國現當代文學。他拒絕為取悅聽眾講花邊新聞或插科打諢,還“破天荒第一次用講稿”。

2018年12月20日,在他擔任館長的復旦大學圖書館,陳思和接受了南方週末記者採訪。

很多作家說“我不在乎,也不看評論”,其實都在乎

南方週末:那些你“跟蹤”了三四十年的作家,為什麼會參與針對大眾的文學課?

陳思和:最早是我的動議。因為我們的課程是解讀文學文本,本來一門課十分鐘,我說留三分鐘在前,先讀兩段作品原文。當然請作家本人最好,比如解讀《透明的紅蘿蔔》,由莫言讀當然好了。後來平臺方有另外一個思想,就是請他們擔任十個單元的導師,就每個單元的話題談談想法。

南方週末:你關注的同代作家近兩年在創作上有什麼新趨勢?

陳思和:這一代人現在都已經60歲以上了。他們能夠保持旺盛的創作力,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很可貴,沒有很多政治的、社會的因素干擾他們,這40年來他們基本按照自己的經驗理解生活,沒有人“關心”他們,比較“邊緣化”。這些作家都成了不可替代的,再來一個作家冒充莫言,是冒充不了的,冒充餘華也寫不出來,這批作家的風格基本上成熟了。一般來說,成熟一定自我束縛或者保守,把自己框住,比如郁達夫。郁達夫後來寫的和前面差不多,永遠都是這個風格的。

但在今天的中國,有幾個作家還能主動突破,努力在變。賈平凹是一個,他的《山本》,這種氣象、容量,要生命力旺盛。張煒這兩年的新作品也很好,也在變。他們能維繫這樣的時代最高水平,但畢竟不是他們生命力最旺盛的時代了。時代變化得非常厲害,能不能在老作家的手中出現新的跡象,承上啟下,現在還看不出來。

南方週末:你會關注85後或者是90後的作家嗎?

陳思和:很少,我真有點看不懂。不是看不懂文字和內容,我在讀,但是激不起我對作品和時代關係的聯想。可能是我沒有讀到特別好的作品,也可能是我自己跟不上時代。

跟我關係比較好的一些作家的創作,我都很關注。讀他們的作品,其實也在讀我的人生,因為是同代人。如果我可以和一個80後作家溝通,至少溝通不了那麼深;和我同年齡的作家,我就容易瞭解。我對後者的一些批評,不一定是他們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把對人生的理解,對文學、人生和生命三者關係的理解表達出來。比如餘華的《兄弟》寫出來一片罵聲,我是支持他的。其實我不是支持餘華,是支持了自己的看法,自己對這個社會的解讀。

我一直覺得,文學作品的流傳,文學本身的發展,都是作家和批評家一起完成的。高曉聲在1980年代以寫實為代表,寫《陳奐生上城》。後來他自己想變一變,1980年代又寫了一組短篇小說,筆記小說,新的方式,像寓言一樣。出來以後大家覺得很好,但沒有話可講,只有吳亮寫過評論,後來高曉聲又繼續寫陳奐生了。他也是復旦大學的兼職教授,有一次我說:“你那時候寫《飛磨》,寫得很好,為什麼沒有寫下去?”他說:“你們不支持我。作家是需要哄的,大家都說你好,就會寫下去。”當時批評他的人很多,認為他背離現實主義。

很多作家說“我不在乎,也不看評論”,其實都在乎,而且希望看到好的評論。你要提出一個比他更高的境界,告訴作家這個作品可以達到什麼程度。作家就是按照形象思維在做,形象思維不會告訴你這有什麼意義;作家一關心這個意義,小說就寫不好了。但寫了就要評論家解讀,如果解讀得比作家高一點或更有意義,就會提醒作家,原來還可以這樣子。

當年岡察洛夫寫了長篇小說《奧勃洛莫夫》,寫一個地主很懶,幹什麼都沒精神。後來杜勃羅留波夫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討論什麼是“多餘人”,把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態都賦予了這個人物。所以,岡察洛夫說《奧勃洛莫夫》是杜勃羅留波夫一起創造的。

我們今天就缺乏這樣的評論家,有社會責任感,能夠提升作家的。我跟年輕的學生講,應該向杜勃羅留波夫學習。現在大家都說“佛系青年”,什麼都沒興趣,懶洋洋的,這樣的人物今天文學作品有沒有?如果80後、90後的作品出現了這樣的形象,哪怕寫得不成熟,你可以比他成熟。這個人物賦予了什麼意義,哪裡還不夠,可以通過評論來塑造。塑造出一個大家接受的普遍形象,對社會、文學就有貢獻了。我做不來,因為年輕人跟我已經很隔閡了,同代人能給你感受。

“中國現當代文學從來都不是一門貴族的課”

南方週末:實際上早在1970年代,你有給大眾“講課”的經歷。

陳思和:我當時20歲左右,盧灣區幾個大的劇院,淮海電影院、雅廬書場,經常是我們街道開會的地方。當時我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盧灣區圖書館書評組成員,有宣講任務,還有是淮海街道理論隊伍成員,要宣講黨的政策,講一些文化(話題)。下面坐的都是老媽媽,有退休教師,也有家庭婦女。一些政治題目我都用上海話講,還會把它們“融化”成一個個故事。

南方週末:2003年左右你還在網站做過文字直播,跟網友交流。

陳思和:當時主要為給《上海文學》做宣傳。那時還不能直接面對面,寫了以後打出來的。我從來沒有拒絕跟社會、跟大眾交流。中國現當代文學從來都不是一門貴族的課,它是一門大眾的課,和我們的人生、命運聯繫在一起。

南方週末:隨著技術發展,越來越多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有聲書,你怎樣看待這樣產品?

陳思和:好的地方是參與度越來越大,參與的人越來越多,不好的就是感受力越來越差。文學是語言藝術,不是給你聽的,也不是給你看,它需要你對文字的感悟力,對文字的聯想,來產生完整的印象。後來出現很多圖畫、連環畫,文學改編電影,就是給那些文化程度比較低的人看。李逵是“鬼一樣的”,到底鬼什麼樣咱們也不知道,但它給你一種感受力、衝擊力,這是文學最高的境界。形象就是多元的,各種各樣的想象都可以。一到繪畫,畫完這個人就定型了;一旦到真人版影視,比如《紅樓夢》,陳曉旭來演,大家會說林黛玉不就是這樣的嘛。其實林黛玉到底怎麼樣,我們不知道,可影視往往就把人的抽象思維能力減弱了,方便,容易看。

音頻更退化了,完全可以閉著眼睛,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聽故事。一般人就這樣聽過去:“我知道這個故事了。”其實裡面很精彩的東西都沒了,都聽不到了。真研究文學,還是要回到最初的文字,音頻只是替代品。隨著文化水平普遍提高,需要大眾參與文學的方法。

南方週末:你在學校裡講了幾十年文學史,主要面對中文系學生,換作一個更大的群體聽講,你會做什麼調整?

陳思和:我其實沒什麼對社會發言的經驗,這次是好玩的事情,偶爾為之,這些課大概不會和我課堂上講的有什麼太大變化。因為我理解,有廣泛聽眾的音頻平臺,也需要一些高層次的精神產品。我們這個團隊是很棒的,要把復旦大學的學術聲音放到社會上去,讓平時沒有機會進復旦校園,又熱愛文學的聽眾聽到復旦老師的水平。這樣的情況下,我就不能降低教學水平,如果我們也降低到打哈哈的,或者為了取悅聽眾故意講一點花邊新聞,意義就達不到了。當然可以講得通俗一點,不要用太多學術語彙。但我講到左翼思想,平臺方說要解釋,聽眾聽不懂。我說聽不懂就聽不懂,放在那裡,讓人家知道有這麼一個概念就可以了。

我希望通過這門課使大家知道大學老師怎麼上課,還上得不賴。其實我在大學裡上課,也從來沒有覺得學生是非常高深的人,必須提著精神去講。在我眼裡都是小朋友,希望跟他們平等交流。

你憑什麼不尊重阿Q

南方週末:這次的文學課以人生中的各種主題為線索,你為什麼採用這種新穎的結構方式?

陳思和:我對生命意識特別強烈。小時候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童年時,隔壁什麼人死了,他就非常害怕,躲在一個角落裡,羅曼·羅蘭把這種心理寫出來了。我當時就很有體會,長輩死亡的細節到現在記憶還非常深刻。按說小孩想的應該都是溫暖的,幸福的花朵,不是的,因為當時人的生命弱,看到另外一個生命弱時就會恐懼。我想這就應該是童年時代的烙印,和他未來的生命週期——包括死亡——是有呼應的。

1988年我編過一本辭典,《人類精神自畫像》。這本辭典很簡單,把文學作品當中有關人的精神現象都摘下來分類,從孩子到青年到壯年。我覺得人生每一個年齡階段,都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別的年齡不會取代的內涵。這種對文學的理解,我一直蠻看重,在評論文章中也經常討論生命意識。

南方週末:這次你選擇了一些知名作家的“陌生”作品,比如冰心的《分》,寫的不是“愛的哲學”,而是人和人出生時就出現的差距。你在什麼時候發現這樣的冰心?

陳思和:我很早就關注到,和我的選擇有關。冰心前期那種寫“愛的哲學”的作品,我感情上不大喜歡,覺得太淺,像給兒童看的。這一篇《分》是冰心1930年代初寫的,用比較樸素的階級分野來看這個社會,內涵也蠻淺的。但我特意講了小說裡沒有明確表達的意思。它講一箇中產階級知識分子,有錢可以住豪華病房,可以給孩子各種玩具,許諾未來幾歲給孩子買車,但她缺少生命力,沒有奶水。這是很重要的象徵,有錢人沒有活潑的生命力;就像那個小孩,剛剛生下,什麼都被規劃好,所以生命力不能蓬勃發展。

反過來,屠夫一家本來就很有力量,整天殺豬,生命力非常旺盛。他們的孩子穿也沒得穿,吃也沒得吃,可是奶水很充足,充足到要用奶水去換錢,這又是一個象徵。小說裡還有一個隱喻,兩家人都出院了,屠夫的兒子吃不到自己母親的奶,因為媽媽要去給人家做奶媽了,小說應該暗示他母親就是到這個中產階級家裡去。這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一個有錢的知識分子的孩子,一定要接受勞動人民的生命基因才能強壯。這在現代文學史上太多了,《大堰河》是最典型的作品,艾青是地主的兒子,但吃大堰河的奶長大。另外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官官的補品》現在不大有人讀了,吳組緗寫的,就是談一個小孩子吃奶媽的奶長大的。還有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你可以看到生命傳遞的意象,一個知識分子、有錢人,吃著窮人奶水長大,這就是生命意識。很多文學是生命的象徵。

南方週末:在《雷雨》《活著》等大眾熟知的作品裡,你看到了哪些被忽視的內涵?

陳思和:《雷雨》我分三節課講,放在女性這一單元。我把女性單獨列出來,因為現代文學史上的女性和今天的社會關係太密切了。解讀現代文學中的女性,是為了解決或提醒今天社會許多和女性相關的人生問題。

《雷雨》裡無名的女人,文學史上從來不談。大家過去把她看作壞人,因為她介入才破壞了梅侍萍和周樸園的組合;而且肯定是有錢的小姐,一提有錢人,當時的階級思維就認為是壞人。我就要討論這位女性,順便也講一講巴金小說的女性。還有《駱駝祥子》裡的虎妞,我覺得文學上的評價是不公正的,完全用男權中心主義來解讀女性,老舍自己也有問題。

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我要講一個等待的問題。小說後來拍成電影《歸來》,總體上不如小說,但鞏俐演的女主角是蠻好的。其實引起了社會討論:男人不愛女人,“陸犯焉識”根本不愛這個老婆,老婆愛不愛他我也不知道,但她總相信男人是愛她的,一定會回來,就用一種等待的心理完成她所有生命的意義。女性等待什麼呢?如果在舊社會她沒有獨立能力,只能這樣,可是在《陸犯焉識》的年代,包括後來陸焉識被抓到牢裡去了,是什麼精神力量支撐她要這樣等,我想討論這個問題。這節課我沒有放到女性單元,而放在“人生的困頓”,各種家庭問題,各種麻煩。

南方週末:其實主角還是女性。

陳思和:男性也有很多問題,我們對男性的很多認知也是有問題的,因為我們是在啟蒙的、意識形態化的氛圍裡解讀出來的。比如我們現在都覺得阿Q是麻木、可笑的,代表魯迅對這樣一種國民性的痛恨,要挖出個人的可笑和無能。

但阿Q有沒有主體?沒人關心這個問題。我覺得阿Q有主體性,和閏土還不一樣。他這麼吵,要去摸小尼姑的臉,要“手持鋼鞭將你打”;只不過有社會地位、有知識的人不認可他的主體性。阿Q在茶館裡一講城裡人殺人,大家都去聽,這時候他就高興了,於是添油加醋。這就是一個人的尊嚴,他希望人家尊重他,來聽聽他的話。

最後阿Q要死了,人家讓他畫個圓,他很努力地畫。我們都笑他,唱滑稽戲的、演喜劇的會表現這個人的愚昧,連個圓都畫不圓。何其芳評論說:魯迅很沉重,人家砍你頭了,你還不知道,還努力想要把這個圓畫好。可是反過來想,一個人已經到死了,都沒得到過人家尊重,還在努力地希望人家誇獎他,希望人家說阿Q這個圓畫得不錯。阿Q從來沒有破罐子破摔,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自尊。

所以我覺得,當年啟蒙者在“鑑定”老百姓時,對老百姓不夠尊重。我問過好幾個寫農民的作家,他們說農民就是不說話的,其實農民只是不對他說話。有一次我去看裝修現場,裝修工人一面勞動,一面唱家鄉小調,聲音很高很響,很快樂。你一去,他們不唱了,不跟你講。到莫言手裡農民開始發言了,莫言寫的農民都是滔滔不絕、囉哩囉嗦的。現在有很多值得我們講的,要改變我們閱讀的思維。不是講文學,是講人生,講生命的問題。阿Q的生命也是值得尊重的,你憑什麼不尊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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