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我寫了一本布滿「亂碼」的書,但地球人都讀得懂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你能讀懂上圖想傳達的信息嗎?這張圖是徐冰工作室為本月21日開幕的展覽——「徐冰:思想與方法」特別創作的宣傳圖之一,意在表明展覽時間從7月21日至10月18日止。只不過這張圖片的背後,是一套超越文化、易於理解、普及的世界性語言,名為「地書」。

什麼是「地書」?從1999年起,徐冰就開始了收集整理世界各地的標識符號工作,而且始終遵循著一個原則,即從不自己創造符號,而只是蒐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過的符號。2012年《地書》正式出版,書中沒有一個文字,又是一本在任何地方出版都不用翻譯的讀物。關於地書,更通俗的解釋是,這有點像在MSN上使用表情符號,只是符號們被串起來,能講述簡單的故事情節。

先來看這組作品的完整版: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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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中有你不明白的符號嗎?是否因為有符號具有多重含義?這種符號語言真的是世界性的嗎?這種交流上的轉變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了什麼影響?符號語言有哪些限制?哪些方面不如書寫語言有效?哪些方面又比書寫語言更加有效?

2006年,藝術家徐冰將他的思考寫成文章《地書》,收進個人藝術散文集《我的真文字》。今天我們將這篇文章摘選出來,希望能幫你解開《地書》之謎,如果還能引起你對徐冰及當代藝術的一點好奇,就再好不過了。

《地書》

文 | 徐 冰

《地書》這套標識文字系統,從某種意義上講是超越現有知識分類和地域文化的。它不對位於任何已有的文本知識,而直接對位於真實的生活邏輯和事物本身。對它的識讀能力不在於讀者的教育程度和書本知識的多少,也不必通過傳統的教育渠道獲得,而是取決於讀者介入當代生活的程度。不管是什麼文化背景,講何種語言,只要有當代生活的經驗,就可以讀懂這本書。文盲可以和知識人一樣,享受閱讀的快感。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地書》臺灣誠品社版,2012

我對標識傳達功能的興趣,最早是受到機場的指示系統和機上安全說明書的啟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有很多時間在機場和班機上度過,機場的指示和機上的安全說明系統都是以「識圖」為主,力求用最低限的文字說清楚一件比較複雜的事情。這些指示系統或說明書,可以說是人類最早的「共識」讀本,這點特別吸引我。2003年的一天,當我看到口香糖包裝紙上的幾個小圖「請將用過的膠狀物扔在垃圾桶中」時,我想:既然只用這幾個標識就可以說一個簡單的事情,那麼用眾多標識一定可以講一個長篇的故事出來。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從那時起,我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整理世界各地的標識,也開始研究各專門領域的符號。當今,數字網絡技術迅速擴展,各類數字產品中標識大量出現,使收集整理成了一項無止境的工作。但越是這樣我越能感到這項工作的意義所在,與此有關的思維越發活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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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書》標識收集冊,2006-2014

早在1627年,法國人瓊·道特(Jean Douet)在《致國王:為地球上所有人的全球文字建議》中就提出:「中文有可能成為國際語言的模式。」在這裡,「模式」二字很重要,他強調有可能成為國際語言的並非中文本身,而是這種以象形為識別根據的模式。四百年後的今天,人類的傳達方式正在向這位哲人所預示的方向演變。人們越來越感到:傳統文字已不再是最能適應這個時代的傳達方式,很多能量和智慧開始集中在試圖用圖片和標識代替傳統文字閱讀的方式上,即是人們常說的:人類進入了「讀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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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書早期實驗,2006

絕大多數語言文字的雛形,都始於同語音生活的小範圍人群——一個部落或一個村莊。隨著人們活動範圍的擴大,發展成為一個地區使用一種語言,再擴大到幾個地區,以至一個國家或幾個國家使用一種語言,這是幾千年來語言文字生長的過程。當今國際化的趨勢讓世界迅速在縮小,形成「地球村」的概念。但這個「大村子」與文字初始期的村莊不同的是:「村民」們操著千百種不同的語音,寫著互不相通的怪異符號,卻生活、工作在一起。我們今天的生活和幾千年以前截然不同,但是我們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卻和幾千年以前是一樣的。顯然,現有語言、文字的不便,成了人類的大麻煩。以種族為基本單位的現存語言,也包括最強勢的英語,都顯出滯後和不勝任的侷限。現有文字面臨著過去任何時代都未曾有過的挑戰。人類多少年來「普天同文」的願望,在今天成為切實的需要。這種局勢期待一種能夠適應全球化的、超越地域文化的、便捷的傳達方式的出現。那個巴別塔(Tower of Babel)的指涉才開始真正被激活。

今天的人類社會在某些層面上,其實帶有原始時代的特徵。人類整體的生活方式都在重組,每天都有新技術與新工具發生,這些新東西具有突變性,是突如其來的,世界開始變得陌生如初始,挑戰著每一個人對新的、不熟悉的生活環境的接受度。需要學習的內容大量出現,必須要讓這些專門領域的知識普及化和圖解化。新科技使人類速度在快速提升,信息爆炸催著人們快速地處理信息,每一個個體都在忙於應對,而變得沒有時間和耐心去一點點閱讀,更接受一目瞭然的信息獲取方式。傳統學習方式越來越多地被圖識說明所取代。人類似乎正在重複文字形成之初的歷史,以象形的模式又一次開始。可以說,今天是新一輪的象形文字的時期。

讓我們分析一下已有的現象:

全球化使跨國產品和消費生活日趨標準化,全球生活模式日漸相似,「複數性環境」和Copy(複製)文化,使物的可辨認性大大提高。與此同時,傳媒的發達又傳播著事物的符號化特徵,實際上是每時每刻都在起著向全球進行「識圖掃盲」的作用。比如北京奧運會的標誌,全世界的人可以在一夜之間,認識這個「圖」或者說這個「字」,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當代及未來的生活中,以「形象」為識別依據的溝通就更容易被認同。

可以肯定地說:在今天,任何想要推向世界的東西,都必須找到一種快捷有效的傳播方式來實現。經濟全球化對商業意圖傳達(產品認知)直接化的要求,必然是趨向使用超越地區的閱讀語言,具有認知鮮明性的「去文字」的識圖方式。如今,這類商業標識(logo)無處不在。過去「Coca-Cola」品牌在各地都有地方文字的譯法,如在中國的「可口可樂」。但幾年前公司決定:今後儘可能用「Coca-Cola」字樣的圖形向世界推廣。從此「Coca-Cola」成為不用閱讀和翻譯的標誌。此時,字母拼寫的作用已降至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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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一個例子:個人電腦理念的實現,其實最重要的一步,是將抽象的電腦數字指令,轉換為可視的Icon指令,把專業語彙變為直觀的符號語彙,把「需要學習才能掌握」的要求降到最低點,從而使所有人都能識別和操作。如今,每一個人打開手機都可熟練地閱讀Icon。人類認知方式的符號化與工作方式的「觸屏化」,一方面促使生理大腦變得懶惰與「低智化」,同時又為圖文時代製造了「易適應的」人群,並提供了生理和技術環境。

其實,人類在每一個專門領域裡,一直在使用領域內的「國際符號」做著溝通,如化學、數學符號,校對、製圖的標記法,樂譜、舞譜的記錄法等。但「日常生活」領域的國際通用符號的整理卻晚了許多。1990年國際標準化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才公佈了被確定的第一批(55個)「國際通用標誌」。2001至2005年又分別公佈了設計標識的規定,如:一個明確的標識應具備哪些圖形因素,怎樣使用標識(具體到箭頭的使用)等,這可以被看作是人類「官方」對生活領域的國際通用「文字」需求意識的雛形。

在全球一體化的需求下,圖形文字系統與其他文字系統比較,顯示出優勢。其實,很多學者和科學家早就意識到這一點。這裡有一個有意思的例子:美國在做核試驗廢料處理時,曾在內華達州的沙漠裡埋下大量核廢料,這些核廢料在一萬年以後才能被解除警報。這個信息怎樣告訴一萬年以後的人類?起初科學家用英文做了說明系統。後來有人提出:一萬年以後英文不一定還存在著。最後,科學家們還是採用了符號化的圖形語言製作了說明系統。

人類超越文字障礙的理想和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但只有在「地球村」形成的條件下,才出現了真正的大調整的契機。上述諸多現象表明:一種以圖形為基本依據,超越現有文字的新的表述傾向,在這種共同需求的驅動下,日漸明顯。我意識到這種傾向與它在未來的可能。我視《地書》這套符號系統為一種「文字」系統,是因為,它們不是被某個人編造或規定出來的。我們整理《地書》標識有一個原則:不做主觀的發明和編造,只做收集、整理和格式化的工作。因為這些正在被使用的標識本身,已具備了共識基礎和文字性質。有生長力的文字系統大多是約定俗成,再經過人為整理形成的。一般來說,由人為設計的符號系統是主觀的結果,它缺少自然形成的邏輯和被普遍認可的基礎,不支持作為一種書寫系統所必備的易掌握、具共性和可複製使用的性質(這也是卡通表述不能被視為文字表述的原因)。在《地書》這套表述系統中,所有的「字」都有其來源和出處。「語法」部分,包括回憶、想象、夢境、人稱表示、情感表示,也包括形容詞、語氣詞、介詞、標點符號等,同樣是來自那些普遍使用過的「標記法」。

人類最可信賴的溝通方式是視覺的,視覺有一種超文化的能力,因為是事實的直接呈現,其信息不像其他各類溝通體系那麼容易被打折扣和變形。人類生理經驗的共性,使基於事實經驗而被抽象出來的圖形具有共識依據。比如說,電話聽筒前加上表示發聲的圖形,能表達不同傾向的聲音——幾個從小到大的同心弧線,表示正常的發音;波文線表示舒緩的;折線表示刺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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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視覺圖形,卻能有效指代某類聲音。波文線的舒緩,是因為它與煙或水的移動有關;折線與電閃雷鳴的經驗有關,所以是激烈的。人類的這些共同經驗是超文化、超地域、超語言的。咖啡館的標誌,可以有上百種,我的工作是把這些材料排列起來,對它們做心理和視覺習慣上的分析和比較,比較出哪些特徵是共同的、一看即明的,再將這部分提取出來,最終要找到的是共識性的部分。這是對視覺特徵分寸感把握的工作,核心是視覺傳達的研究。

我對《地書》的興趣在於:圖形符號作為文字到底能表達到什麼程度?我不希望它已經具備的能力,沒有被我找到而被浪費了。當然我也清楚,比起成熟文字,它的表達能力是有限的,有些適合它表達,有些還不適合。但是我越來越相信,它已經能表述的程度是我們的認識所不及的。這一版《地書》的故事,被譯成中文竟有一萬四千多字,這在沒有去嘗試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我們知道,甲骨文被文字學者認定為是一種文字時,才有260個字元,而今天正在被使用的象形符號多得無法統計,並且每時每刻還在不斷地產生。可以說,這些圖形符號,已經具備了非常強的語言的性質。

你可能會說,既然我在介紹這套「新的象形文字」,此書就應該用這種文字來書寫。但我做不到,這是我的尷尬之處。不過,所有的文字都要經過從初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其中大部分消亡了,只有少部分變異、發展成為今天的文字。無疑,《地書》文字還在初級的象形階段。其實任何文字都為使用者預留了補充意義的「空間」。我們感嘆中文或英文表達上的細膩,這「細膩」其實是經過長期使用,由使用者在有限的符號與符號間發展起來的。我們看著聾啞人在公交車上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卻很難想象啞語是如何達到與常人語言同樣細膩的交流的,其實它與任何語言文字一樣,都是要靠使用者補充才生效的,標識語言也如此。考察一種文字的潛力,不僅是看它目前所能表達的程度,而應該注意到它的未來生長空間和它自身攜帶的文字基因的品質與繁殖的能力。

上面談的都是文字與符號學的事情,《地書》以一件藝術品的類別出現,我們應該談一些藝術的事情。

《地書》作為一個藝術項目,由於它的「在時性」,它將會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項目。作品的形態在「藝術」與美術館之外自然繁衍,它有條件成為一個人們可以自由參與的、公開的平臺。這樣,《地書》作為藝術作品的形態,就與此文分析的當代特徵發生更有機的關係。《地書》的概念本來就來自當代傳播環境,更適於回饋這種環境。

徐冰:我写了一本布满“乱码”的书,但地球人都读得懂

《地書》,美國馬薩諸塞州當代藝術博物館,2013

《地書》與《天書》比較起來,它應該像彌散開的元素那樣沒有邊界。《天書》更像一件完整的藝術品,從裡到外都是用傳統的手段製作的。它所引發的討論無論怎樣展開,物化的作品就在那裡,其作用方式是傳統的:人們到一個專門的空間去感受它。而《地書》的真實形式,是當下這個信息時代本身,是「發散狀」的,不固定、無形態、不像藝術,是它最好的呈現方式。為此,我們製作了「地書字庫」軟件。使用者將中文敲入鍵盤,電腦即自動轉譯成標識語言出現在熒幕上,如果敲入英文也會如此。這時即出現了一個不同語言之間的「中間站」,不同語言的使用者可以此進行簡單的溝通與交流。這有一定的實用價值。

在我看來,藝術重要的不是它像不像藝術,而是看它能否給人們提示一種新的看事情的角度。《地書》放在美術館就可以稱之為藝術,如果在符號學、視覺傳達、字體設計等領域來介紹,就是別的領域的事情。其實「不純粹」才是藝術進展的真正元素,才碰到藝術創造本質的東西。

最後我還想談一點《地書》靈感的真正來源。這件作品的「地書字庫」軟件部分,最早是2007年在紐約MoMA「自動更新」展上展出的。這個展覽討論的是「. com」大爆炸後的藝術現象:藝術家在「後Video藝術」時代,如何對高科技材料做出反應、調整和使用。作品參與的討論和展覽,在當時是屬於西方最具試驗性的藝術領域。《地書》的各國版本出現後,受到世界各地時尚青少年的喜愛,這一代人說話是超地域和代表未來的。但我知道這件作品靈感的核心來源,卻是源自於我們古老的文化傳統,遠古先人的智慧。我對圖形符號的敏感,是由於我有象形文字的傳統和讀圖的文化背景。

二十多年前我做了一本包括我自己在內沒人能讀懂的《天書》,現在又做了這本說什麼語言的人都能讀懂的《地書》。事實上,這兩本書截然不同,卻又有共同之處:不管你講什麼語言,也不管你是否受過教育,它們平等地對待世上的每一個人。《天書》表達了對現存文字的遺憾與警覺,《地書》則表達了對當今文字趨向的看法和普天同文的理想。我知道這個理想有點太大了,但意義在於試著去做。

2006年,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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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簡介 - 徐 冰

(b.1955, 中國)

中國當代藝術家,現居北京、紐約,師從詹建俊、羅爾純和古元等名家,其為人所知的大部分作品皆與文字有關,如使用全新創造的「漢字」寫成的「析世鑑」;又如以漢字思維書寫英文單詞的方式「新英文書法」。1997年因其在書法和版畫方面的成就獲得了麥克阿瑟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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