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詩人往往是開闢夢境的大匠。李白是這樣,李賀也是這樣。趙翼在《甌北詩話》(甌北:清代詩人趙翼之號)。卷六中,說到陸游紀夢詩,“核計全集,共九十九首”。陸詩多到近一萬首,他能“核計”,倒真有此耐性。——金性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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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白那樣的詩人,那種“別有天地非人間”的夢境,確也是表現他藝術魅力的好題材。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夢遊天姥吟留別》說:“一路離奇滅沒,恍恍惚惚,是夢境,是仙境。”又說:“詩境雖奇,脈理極細。”這話也體現了沈氏的欣賞能力。又如李白未曾到過劍閣,可是他在《蜀道難》中寫的西望太白,曲繞青泥,經棧道,逾劍閣而前往錦城的途程,卻是歷歷分明,不也是可以看作他在畫夢嗎?

夢境、仙境和詩境,原是一脈相承。夢本來是對現實生活的暫時中止,卻又是補償。在現實生活裡被抑制的願望,可能會在夢中實現。人們如果真想看到神仙,就只能寄期望於夢中。通過詩人的生花之筆,織就了一幅富有色澤的彩毯。當我們讀到《夢遊天姥吟留別》的上半首時,只覺得是一首傑出的山水詩,是李白留下的中年時的東南屐痕。但接著,可怕的雷電出現了,山嶽崩裂了,天空的石門砉然(砉[音同花]然:象聲詞,多用來形容破裂聲、折斷聲、開啟聲、高呼聲等)敞開了,眾仙紛紛而下,怪物接踵而至,老虎在鼓瑟,鳳凰在驅車。詩人魂悸魄動,夢也醒了。然而,正清醒著的讀者卻被喚進了夢境,神遊於仙境。所謂浮生若夢,對於詩人來說,豈非就是夢若浮生?正像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這兩句原為《孟子•萬章下》的話),神仙猶古之人耳。故知太白詩好言神仙,只是將神仙當賢友,初非鄙薄當世也。”這話說得很巧妙,不過李白對當世還是鄙薄的。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李白是一個易於衝動,政治上、文學上的表現慾望都非常強烈的人。從他的某些詩文看,毋寧說,他是一個很熱衷的人。像《與韓荊州書》等,如果出於別人之手,也不足為怪,出於李白,令人驚訝。他依附永王不能說全是被迫,《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也確實寫得很好,說明他對永王原是有感情的。元人範德機(範梈,[音同烹],元代詩人)對《夢遊天姥吟留別》末尾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二語評雲:“結語評衍,亦文勢當如此。”(見王琦注本)我倒覺得是對的。

李白固然有他高傲的一面,但也有庸俗的一面。他在《流夜郎聞酺(酺[音同蒲],歡聚飲酒)不預》中說:“漢酺聞奏鈞天樂,願得風吹到夜郎”,足見其心存魏闕(魏闕:古代宮門外的建築,是發佈政令的地方,後用作朝廷的代稱。身在江湖,心存魏闕,舊指解除了官職的人,仍惦記著進朝廷的事。後多用以諷刺迷戀功名富貴的假隱士)之切,在《放後遇恩不沾》中,他又寫道:“何時入宣室,更問洛陽才。”如果真的能預漢酺,入宣室,又怎能不事權貴?

但李白還是可愛的,他的衝動是強烈而真誠的。我們很難希望古代士大夫一點都不虛偽。只要他們能夠更多地開放內心世界,對我們而言就是一種愉悅。仙境正是病態社會的產物。詩人越是把仙境寫得親切逼真,越能反映出對現實生活的“破壞”。夢境中的一丘半壑,也即他對理想世界的召喚。同時,他的語言藝術,他的那種“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噴薄的想象力,他的大鵬雙翅似的橫掃一切的才氣,也在他的夢境與仙境中充分體現出來。龔自珍在《最錄李白集》中曾說:“莊、屈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這固然說得很精闢,但莊、屈二人,對於文學史上一些成就大的詩人,其實都起過不同程度的影響,而且莊、屈本身確也容易合流,孕育著仙,仙又靠近著俠。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李白那樣的詩人,也就命定地會受到影響。特別是那位聰明的唯心主義者莊子,李白對他自更有相煦相濡之感。李白如果不愛好莊子,莊子就永無知音了。同時,莊子是一個善於頭走路(妙極)的哲人,又算得上語言大師。他的北溟有魚、大塊噫氣(大塊噫[音同一]氣:大塊,大自然、大地、世界;噫氣,吐氣出聲。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指大地發出來的氣稱為風,這是古人對風的起因的一種解釋,語出《莊子•齊物論》)、秋水時至等片段,其實都具有詩的氣質。他如果生在盛唐,成就絕不在李白之下。總而言之,在與李白同一時期的大家中,心理狀態如此複雜,幻想如此繽紛,矛盾如此分明,沒有一個人能夠超過李白。

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一有云:“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為是以信其說耶?抑身不用,鬱郁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耶?”在佛、道二教盛行的唐代,李白相信神仙是很有可能的,道教對他更合適些,也不光是姓李的緣故。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就說李白曾“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籙 於齊州紫極宮”。這說的當是事實。葛立方說李白的近七十篇古風中“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也就是說,這些神仙故事,成為他創作欲的一種中心。在《古風其十九》的“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一段,在《梁甫吟》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 震天鼓”一段,在《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的“巨靈咆哮擘 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一段,在《鳴皋 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的“憶昨鳴皋夢裡還,手弄素月清潭間”一段。……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這些形象,和《夢遊天姥吟留別》都是屬於同一“意識流”的領域,也就是夢的邊緣,只是用不同的語彙表現出來。原來一些平凡的瑣碎的事物,在他的筆下,便會感染仙氣,特別是在酒後。不但自己得到快感,還使讀者接受他的對話。但不管這些形象如何怪誕離奇,說到底,還是真實的化身。仙境中夢境中的巨石巖泉、亭臺樓閣,正是他漫遊中的雪泥鴻爪。在每一個不可能中包含著可能,在每一個幻想中包含著理性卻又為它讓路。不然,這些形象就無法在他筆下通行無阻了。任何藝術家都離不開大膽的想象,只是這種大膽的想象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能起什麼作用?

李白在寫作上述這些仙境的時候,實際已經突破了他對神仙的信仰限度,而是變為表現他想象力的一種智慧條件,一種積極的心理活動。對於我們來說,李白是否信仰神仙,是否真的做過這些夢,並不是主要問題,使我們感興趣的,卻是他的這些創作心理是在什麼狀態下活動的?和現實生活有著哪些矛盾?一個無神論者,不但要指出宗教迷信的消極影響,還要承認宗教感情在激發古代某些大詩人想象力方面的重要作用。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一個完整的李白是他整個精神生活的總和,然而又是在不斷地變化著、矛盾著,積極和消極的因素常常合二而一。他相信神仙,但在《古風》之三中,對秦始皇遣方士求仙採藥,卻採取諷刺態度。他以大鵬自居,在某些方面,我們應當承認,說句不敬的話,實在和斥鷃(斥鷃,音同赤焰,亦作“斥鴳”,即鷃雀,小鳥)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比。我們只能指出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做過或喜或懼、可歌可泣的大夢,臨到李白,他就留下了《夢遊天姥吟留別》那樣的作品。

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太白只有一個。

©本文選自金性堯《爐邊詩話》,原文標題《李白大夢》

推薦:金性堯《爐邊詩話》

李白:一個庸俗的貨色?

[作者]金性堯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文史大家金性堯經典“說詩”力作

從先秦到晚清,妙筆縱橫兩千年


©內容簡介: 這是文史大家金性堯寫於上世紀80年代的一部解讀古詩的集子,寫在冬天,室內有一隻取暖的爐子,故為此名。頗有於爐邊取暖不拘一格閒話之味。作品收錄數50餘篇作者談詩之作,從《詩經》一直談到清末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金性堯以研究唐、宋詩見長,故能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也;故爾出版家鍾叔河評之為“別開生面”。金性堯論詩論人,皆能以理智與同情之態度進入古人的世界,文字平淡自然,洗盡浮躁與火氣,清涼自生。

©作者簡介:金性堯,筆名文載道,別號星屋,浙江定海(今屬舟山市)人。作家、文史學者、資深出版人。青年時代曾主編《魯迅風》《蕭蕭》《文史》等雜誌。上世紀七十年代後任職於上海古籍出版社。一生筆耕不輟。文學作品有《星屋小文》《風土小記》《文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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