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浮城火車站，林安之便被“賣”了。
浮城市地處我國中部，下轄五縣兩區，林安之的家在浮城市元臺縣轄下的一個小鎮上。林安之要回家，得從燕京坐火車，到浮城火車站，再從市區坐中巴車，繞過兩個區，穿過元臺縣城，才能回到位於趙華鎮的家裡。
出站時，剛過十一點。林安之穿過火車站廣場，往路邊走，看到路邊有一輛待客的中巴車，便走過去。
上了車，林安之不由一怔——司機、售票員竟是倆姑娘。
司機坐在駕駛員位置，掉過身子，正和售票員聊著天。司機看上去二十剛出頭，圓臉上的嬰兒肥還未褪盡，柳葉眉彎得很好看，偶爾一笑，嘴角便現出兩個酒窩。售票員則是一張瓜子臉，身材修長，辮子紮在頭頂，劍眉星目，顯得有些英氣。
最後一排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正戴著耳機，望著窗外，口裡唸唸有詞，應該是在打電話。
林安之在售票員右後方坐下。
趁著聊天間隙，售票員不時喊兩句“元臺，松林”“元臺，松林的上車就走”。松林縣在元臺縣北面，要到松林，必須經過趙華鎮。從市區到松林，中巴車要跑兩個小時。
這兩個姑娘看來都是外向的性格，而且膽子不小。林安之想。
火車站廣場上人頭攢動，但沒人上車。這樣，等了約摸有五分鐘，林安之剛想問什麼時候走，一個穿著制服的老頭走過來道：“馬上開走啊。”
售票員不慌不忙地下車，往旁邊的電線杆陰影裡站了站，一邊說：“我等兩個人，約好的，馬上出來。”一邊從腰包裡掏出一包煙，抽出兩支遞給那個老頭。
老頭不為所動，手擺得像寒風中的樹葉：“不行不行，趕快走，昨天讓你們在這停車，我就捱罵了。再有下次，就要扣我錢了。趕快走趕快走，不走別怪我不客氣了啊。”
售票員嘴裡一邊說著“馬上走”，一邊跳上車。車子終於啟動了。
“這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以前的煙白給他抽了。”駕駛員小姑娘一邊開車，一邊埋怨道。
售票員咯咯笑道：“你還指望幾包煙就把他收買了啊，要是這麼容易，這條線早就車滿為患了。他也不容易，能幫我們幾次已經很不錯了。”
說完，她站起身，走到林安之面前，靠在前排座位靠背上，說道：“來，到哪兒？把票買一下吧。”
林安之抬頭掃了她一眼，見她的左眼角下有顆淚痣，為她平添了幾分俊俏，稍稍削減了她眉宇間的那股英氣。
“到趙華鎮。”林安之從包裡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她。
售票員沒說話，拿走那張鈔票，找了林安之五元。
林安之看了看找的零錢，皺眉道：“不是十塊嗎？”
售票員還未開口，只聽司機如鳥兒一樣清麗的聲音傳來：“十塊？你坐的是公交吧？”
售票員這才挑著眉，說道：“十塊是兩年前的票價了，十五是如今的票價，有空你可以到汽車站問問。”說完便向車尾走去。
林安之聽了，沒有惱，反而笑出了聲。
他忘了，自己已經三年沒回家了。三年前，從浮城到家這條線，自己坐過無數次，那時，票價的確是十塊。可那畢竟是三年前了。
浮城到元臺，的確有公交，票價也便宜些。可是，公交只有一趟，四十分鐘一班，天天人滿為患，絕大多數人圖快，還是會選擇坐中巴車。
林安之向後望，見女學生給了一張十元。售票員問：“到元臺？”女學生點了點頭。
林安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剛陷入昏昏沉沉之中，他發覺有人拍自己。接著，又聽一個聲音道：“喂，醒醒，下車了。”
林安之有些迷糊，睜開眼，發現車已經停穩。向外一望，外面似乎是個酒店，抬頭，見招牌上是“四葉草酒店”幾個大字。售票員正站在自己身邊，嘴裡喊著“下車”。
林安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好像剛閉上眼吧？關鍵是，現在還沒出市區，到元臺還早著呢。
林安之下車，女學生已經站在路邊，氣鼓鼓的樣子。
林安之問：“這是幹什麼？”
售票員不回答，向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跟自己走。
走到車尾，看到路口拐角處也停著一輛中巴車時，林安之明白過來了，這是要把自己“賣”了。
林安之停下腳步，叉著腰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要投訴你們。”
售票員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一臉淡然道：“投訴我們？我是為你們著想，我們還要在市裡再轉兩圈，這是調度中心默許的，你願意再多等半小時嗎？再說了，我們也得吃飯呀。你看，就拉你們兩個人，跑到元臺，連油錢也不夠，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互相理解一下，好嗎？”
林安之氣得笑起來。怎麼一發燒，腦子就轉不動了呢？這不正是浮城的一大特色嗎？自己難道以為浮城已經變得跟一線大城市一樣秩序井然了？
售票員不等他答話，繼續向前走，一邊走一邊道：“我叫葛婉婷，車牌號你看一眼，要是想投訴，隨時可以去調度站，打車上的投訴電話也可以。”
到了拐角這輛車前，只聽售票員對著車門處立著的雙下巴中年婦女道：“姐，給他找個位子吧，我看他臉黃黃的，可能在發燒，站一路只怕受不了。”說著，拿下巴向林安之示意了一下。
中年婦女哈哈一笑，胸前兩團肉顫了幾顫，看得人眼暈：“我看他是十二個時辰佔了三個——身子虛(申子戌)，又像是螃蟹脫了殼，軟了腳，坐不得車了。”車上人聽了，一陣鬨笑。
葛婉婷打了她一下道：“有沒有正經？你是做生意，還是說相聲呢？”
林安之一臉平靜。這就是浮城。三年不回來，浮城一點兒也沒變——雖然票價上漲了，流氓依然滿大街跑。
他扶著車門，向車上看了一眼，過道已經站了人，這時再上去，只能站著，路上再有人上車，只能跟人擠來擠去了。
中年婦女道：“上來吧，人家小姑娘都上來了。”
林安之嘆了口氣，只得上了車。轉過身時，葛婉婷已經往前走了。車子啟動，林安之透過車窗，看到了她的側臉，還有她眼角的淚痣。
司機是個急性子，把車開得飛快。林安之站著，慢慢被晃出了一頭虛汗。
正與身體搏鬥著，中年婦女打開了票夾子，慢悠悠地道：“你們倆把票買一下。”
林安之的眼瞪得老大，正要說話，只聽女學生道：“剛才已經給過錢了。”
中年婦女“啪”地一聲把票夾子合上，睜著牛蛋一樣大的兩眼道：“哎，這可奇了。我聽過人‘吃霸王餐’，還沒見過‘坐霸王車’的。你們上車，所有人可都眼睜睜看著呢，你問問他們，我收你們錢了嗎？”
女學生又道：“給那個售票員了，就是帶我們過來的那個。”
中年婦女一本正經地道：“我認識她是誰啊？你們看見她給我錢了嗎？”
說著便攤開兩手，拿眼掃車上眾人。眾人看著，都不搭腔。
林安之見女學生有些著急，在心中苦笑兩聲，從包裡掏出錢來，對她道：“算了，別爭了。到浮城，總得交點學費，才能學會做人。一看你就是外地來的，我替你付了吧。花錢買個教訓。”
女學生感激地看了林安之兩眼，說道：“謝謝。”林安之點頭，發現她眉梢隱隱穿著根眉釘。
林安之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回家看看奶奶，儘快離開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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