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典故細節看三國演義(1):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三國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從東漢末到西晉初,在大約一百年的時間裡豪傑並起、風雲變幻,為後人留下了數不勝數的典故(或者段子)。《三國演義》在正史《三國志》(陳壽著,裴松之注)的基礎上,吸收了《後漢書》、《晉書》、《世說新語》等史料,旁徵博引、巧妙連綴,真真假假虛實相間,所以讀起來分外精彩。不過與此同時,有一些較為冷門或生僻的典故,往往不為人注意;也有一些耳熟能詳的典故,其中的深意仍待挖掘。因此我想大致按照《三國演義》文本順序,選取部分典故加以分析,一來積累材料為子侄輩讀書作為參考,二來稍稍滿足“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私心。

好,就從第一回開始——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一、中涓

原文:【時有宦官曹節等弄權。竇武、陳蕃謀誅之,機事不密,反為所害。中涓自此愈橫。】

釋義:1、職官名。古代帝王的侍從官。

《史記.卷一○三.萬石君傳》:「以奮為中涓,受書謁。」

《漢書.卷三九.曹參傳》:「高祖為沛公也,參以中涓從。」

唐.顏師古.注:「涓,絜也。言其在內主知絜清灑掃之事,蓋親近左右也。」

2、宦官。

《明史.卷二四四.周朝瑞傳》:「如輔臣阿中涓意,則其過滋大。」

從典故細節看三國演義(1):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宦官“十常侍”之一(出自1994年央視版《三國演義》)

中涓一詞的演變頗有意味,從一般的帝王侍從官變成了特指的宦官。第一個例子裡的萬石君指的是西漢大臣石奮(公元前220年-公元前124年),河內郡溫縣(今河南溫縣西南)人,不通文學,恭謹無比。初為小吏,隨侍漢高祖。愛其恭敬,召其姊為美人,以奮為中涓。漢文帝時,官至太子太傅,太中大夫。漢景帝即位,列為九卿,身為二千石,四子皆官至二千石,號為萬石君,後以上大夫祿養老歸家。

石奮身上有三個特點:出身不高,極度恭敬謹慎,皇帝近臣。曹參是我們所熟知的劉邦的開國功臣,曾經也以劉邦的中涓身份相從,後來成為丞相,雖然他執政時以喝酒著名,但他的行政理念是清靜無為,顯然是符合漢初劉邦時期施政傳統的,曹參也具備出身不高、皇帝近臣的特點。而後中涓逐漸轉變為宦官,但究其本質,仍然符合出身不高、皇帝近臣的特點。對於多數皇帝而言,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特別是東漢安帝之後,皇帝大多壽命很短,繼承人要麼幼年登基,要麼以藩王身份入繼大統,所以皇帝的勢力最初非常薄弱,一開始不得不借助太后及其所代表的外戚勢力來穩固自身,而年幼的皇帝在成長過程中最能夠親近的男性就是宦官,在逐漸需要掌握權力的時候也往往自主或不自主地使用宦官來達到此目的。正由於此,東漢中期以來,最高權力的轉移過程幾乎就是一部外戚、皇帝、宦官的鬥爭史,在黃巾起義爆發前宦官勢力佔據了上風。而真正構成東漢王朝統治基礎的士族、豪強兩大勢力則往往處於依附外戚還是宦官的左右搖擺中,終於在桓靈二帝時代興起的兩次黨錮之禍後,士族與豪強對東漢統治產生了根本性的信任危機,這也是為什麼黃巾起義被數月內大致撲滅後,東漢王朝反而開啟了割據爭霸的時代。

二、蜺墮雞化、婦寺干政

原文:【帝下詔,問群臣以災異之由。議郎蔡邕上疏,以為蜺墮雞化婦寺干政之所致,言頗切直。】

釋義:蜺墮雞化:“蜺”古同“霓”, 雨後彩虹的外圈為霓,顏色暗淡;內圈為虹,顏色絢麗。古人以虹為雄以霓為雌,霓墮就是指即外圈的霓落入了內圈。雞化即指雄雞化雌。

婦寺:1、宮中的婦女近侍。《詩經.大雅.瞻卬》:「匪教匪誨,時維婦寺。」

2、婦人與宦官。《金史.卷一三一.宦者傳.序》:「古之宦者皆出生於刑人,刑餘不可列於士庶,故掌官寺之事,謂之『婦寺』焉。」

婦寺的含義也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大致推測是由於專門擔任近侍角色的宦官出現之後,婦寺才逐漸包含了帝王的婦人和宦官兩重含義。當然這裡的婦人不是指普通的妃嬪和宮女,指的是皇帝母族或妻族(一般指太后)的執政外戚,東漢中期以來,外戚作為一種獨立的政治力量活躍起來,自竇固竇憲之後,繼有鄧太后、梁冀,以及《三國演義》開場的何進等人。

從典故細節看三國演義(1):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將軍何進(出自1994年央視版《三國演義》)

那麼大文學家蔡邕說這話什麼意思呢?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公雞下蛋,下蛋公雞,不是它的工作它非要幹,這啥原因?自從漢武帝時期大儒董仲舒搞出來“天人感應”這一套學說並被漢武帝認可之後,大到天上的日月星辰、小到河裡的烏龜鱷魚,任何事物的變化都是跟人(特別是執政者)的所作所為息息相關的。那麼現在意思就很明顯了,就是後宮干政,朝政本應當由皇帝和士大夫說了算,而不該執政(甚至不該參政)的女人和宦官掌握了朝政,朝政的陰陽顛倒自然而然引起了天降異象:山崩洪水、雷雨冰雹、地震海嘯、雌雞化雄,如此種種都是天象示警。

具體而言,蔡邕此時針對的是十常侍。當時漢靈帝對於宦官張讓、趙忠、曹節等的寵信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朝政全由宦官把持。事實上對於東漢朝廷而言,朝政由誰來當家於百姓並無直接關係,宦官的專權直接傷害的是士大夫和外戚的利益。然而從深層次來看,宦官執政的結果並非只是幫助皇帝打壓外戚,並興起兩次黨錮之禍封鎖了一大批士大夫的仕途,而關鍵在於橫徵暴斂、賣官鬻爵——宦官及其附庸在地方上搜刮財富、魚肉百姓而百姓無處伸冤;宦官公開設立賣官標準為皇帝及自身牟利、打亂了官僚秩序使得朝廷威嚴江河日下。正是在此背景下,百姓無立錐之地,遭遇天災人禍的底層百姓受張角太平道的蠱惑為求生存鋌而走險,在張角三兄弟死後許多人無法返鄉耕作而是分散各地繼續流竄,“黑山軍”、“白波軍”、“青州軍”等等都是黃巾軍餘部或者以黃巾為旗號。士大夫內心深處對漢室失望,許多人開始存有“漢室不可復興”之念,並且與地方豪強逐步融合,以收攏實力、割據州郡。因此,東漢之亡,非亡於黃巾,實亡於桓靈也。

三、不第秀才

原文:【那張角本是個不第秀才,因入山採藥,遇一老人,碧眼童顏,手執藜杖,喚角至一洞中,以天書三卷授之,曰:“此名《太平要術》,汝得之,當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異心,必獲惡報。”角拜問姓名,老人曰:“吾乃南華老仙也。”】

釋義:第,表示科舉考試及格的等次,那麼不第就是不及格,不第秀才就是考不上舉人的秀才。

漢代的秀才與隋唐以後的秀才並非一種概念:漢代察舉制的秀才是一種地方推薦制度產生的做官資格候選人,而隋唐以後科舉制的秀才是一種兼具國家公務員考試和升學考試的初級做官資格候選人。所以這裡的羅貫中將張角寫成一個不第秀才,就屬於典型的以今度古了。

從典故細節看三國演義(1):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張角(出自1994年央視版《三國演義》)

作為一個失敗的“反賊”,史書上對於張角的早年生平並無記錄,他首次登場的身份就是宗教領袖。《後漢書·皇甫嵩傳》: 初,鉅鹿張角自稱' 大賢良師' ,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徒眾數十萬。可以看出,即便是站在統治階級立場的作者范曄筆下,也不得不承認張角所信奉和傳播的“符水咒”可以令病者頗愈,所以百姓才信任之跟隨之,這種“誑惑”的力量,竟然在十餘年內就使得信徒達到幾十萬的可怕數字。張角到底是醫術高明還是騙術高超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彼時的東漢王朝在“裸遊西園”的漢靈帝和十常侍的統治下到底有多麼腐朽不堪卻是一望而知的!

生活在元末明初時代的羅貫中,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運動於他而言不是別人口傳的故事,而是親身經歷甚至參與策劃的當事人。韓山童、劉福通、張士誠、陳友諒、朱元璋等等人物的來龍去脈興亡起伏都是他的胸中塊壘,亟待一部能夠描繪山河壯麗、英雄豪氣的史詩來澆溉,那便是《三國演義》!

從典故細節看三國演義(1):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洪秀全(出自2000年央視版《天平天國》,對,他也是明珠明相)

PS:值得一提的是,縱觀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領袖,不第秀才這種不容於或者失意於體制內的人就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從陳勝吳廣到翟讓、從黃巢到宋江、從李自成及至洪秀全,天下將亂時往往少不了他們的身影。元朝統治者對於科舉的興趣是很低的,元朝上層的蒙古、色目貴族,文化水平淺陋、以吃喝玩樂為第一要務。元朝大量的中下級官吏從州縣衙門的刀筆胥吏提升而來,這批人缺乏封建道德和知識教育,專以盤剝敲詐為務。考中了科舉的讀書人(漢人)不僅數量少,即便考上了也多半沒有政治前途:不過州縣卑秩,蓋亦僅有而絕無者也。就是當個州縣的下層官僚,都是鳳毛麟角!這就無怪乎羅貫中要給太平道的張角安排一個“不第秀才”身份了:既是對秀才汲汲於功名的諷刺,也是對蒙元王朝無視讀書人的憤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查整個元代科舉的次數和錄取人數,以及更深層次的左右榜、漢人南人的差別對待問題,將更有助於理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