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鬱論汪曾祺:如果沒有他,八十年代的文壇將大為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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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孙郁论汪曾祺:如果没有他,八十年代的文坛将大为逊色

汪曾祺散記

文\\孫鬱(著名學者、作家)

我認識汪曾祺先生是在九十年代初。那時候做記者,有一年春節的時候,文藝部搞聯歡,決定把汪先生請來。我與汪先生是鄰居,去送請柬後才開始有些交往。其後,偶有信件和電話聯繫,直到他去世,時間不長,也只是五年的光景。

他去世時,我在報社連夜發出了報道。那次經歷給我深深的刺激。因為在不久前我們還見過面,談了些趣事。他還幫助過一個下崗的女工,為其文約來的幾篇評論文字,都發表在我編的版上。我很感動於他的悲憫之情,對人的愛憐態度,只能用真來形容這個人。老一代的溫暖感,在他那裡都有一些,可謂是古風吧。那時候經常接觸一些有名的文人,我得到的只是一些乏味。可是他的存在,似乎與整個環境無關,完全是別樣的。在我看來,是灰濛濛天底下一灣清泉,走到哪裡,晦氣就消失了。

當時文壇吸引我的人只有孫犁、張中行和汪先生三人。與孫先生無緣見面,張先生和他給我的印象之深,是永難忘記的。那時候人們說他是個士大夫式的人物,可是我卻在他那裡感到了一絲孤獨的東西在內心的流露。我們談天的時候隨意而快慰,自己在這個老人面前很放鬆。我覺得他身上有著迷人的東西在流溢著。聲音、神態都像林風眠的繪畫一樣透著東方的靜謐。不時對時弊的譏諷,都自然無偽,很有趣的。

他的住所在晚年變動了兩次。一次是在蒲黃榆,後來搬到虎坊橋,與邵燕祥先生很近。他家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沒有奢華的裝裱,也見不到大量的藏書,可是很有味道。汪先生對來客很熱情,從沒有拒人千里的感覺。我見到他像和自己的父親一樣隨意,覺得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直到他去世很久,大約十週年時候,我和友人為他舉辦了生平展覽,內心依然保留著那份眷戀和敬意。他對漢語的貢獻是我們這些後來的人所難以企及的。

八十年代的文學如果沒有他的存在,我們的文壇將大為遜色。我在他那裡讀出了廢名、沈從文以來的文學傳統。漢語的個體感覺在他那裡精妙地呈現著。那時候的青年喜歡創新,可是他們的文體都有些生硬,覺得不那麼自在。汪老的作品不是這樣,一讀就覺出很中國的樣子,而且那麼成熟,是我們軀體的一部分。我也正是通過他的小說,發現了現代以來一個消失許久的傳統的隱秘。

汪曾祺的人緣好,他像自己的文字一樣被許多人喜愛。他好像沒有等級觀念,與人相處很隨和。身上有種溫潤的東西,我們從中能呼吸到南國般的柔風。廢名的古樸,沈從文的清秀,在他那裡都有些。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後有著歐美文學的悲涼的況味,這是一般人所沒有的。較之於他的父輩,他似乎更好地把文學個人化處理著。在人們還在討論人道主義與異化的問題時,他卻無聲地回答了諸多的難題。而且,就精神的色彩而言,他總要比別人多一些什麼。

現在我決定用一段時間回望這個老人。我知道這只是一次尋找。許多片斷已散失到歷史的空洞裡。但瞭望他的時候也是對我自己生命的一次自省。和他對話,發現自己缺少許多精神的準備,有的東西是從來就沒有的,是先天的貧血。有時候私下想想,也許,我的喜歡他,是源於未曾有過那樣的生命體驗吧。是他把我們這些俗人從喧嚷裡隔離開來,稍微體味到靜穆的味道。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是沒有過靜觀的快樂的。也恰恰是他,在粗糙的時代,貢獻了精巧的珍品。漢語的寫作魅力,無法抵擋地在我們的身邊蠕活了。

在汪曾祺去世後很久,我才讀到他早期的文字。那些都是四十年代的作品,在風格上完全是現代青年的那種唯美的東西。我相信他受到毛姆、紀德的影響,連吳爾芙的影子也是有些的。當然,那都是譯文體,他得到了啟發,模仿著談吐,把色彩、韻律變得神秘而無序,現代主義的因素是濃厚的。

有趣的是那時候的文章都沒有一點左翼文學的痕跡,是社會邊緣人的傾吐。作者的情趣在自然和歷史舊跡之間,沒有清晰的理念的排列,完全是意識流動的碎片,有感而發,絕不矯情。

在閱讀他的作品時,總是感到有種憂鬱的東西在裡面流著。我想,他內心的感傷一定是無法排走才那樣抒情地發洩吧。屠格涅夫在寫到山川河谷的時候,自己就有著淡淡的哀傷。那是與生俱來的呢還是環境使然,不太清楚。汪曾祺的文字倒像是先天的沉鬱,好像在內心深處一直淌著苦楚,雖然是輕輕的和漠漠的。

在四十年代的幾篇文章裡,透露出他和廢名、沈從文相近的愛好。文字是安靜的。即便有焦慮的地方,可還是生命內省時的焦慮,那些時髦的觀念在他那裡幾乎沒有反映,好像在另外一個時代裡。在回憶兒時的文章中閃現的是對童童的詩意的描摹。那是沒有成年理念的精神塗抹,在隨意點染裡看出他對童真的興趣。那裡對鄉俗的敏感,神秘的猜想,我們在廢名的文字裡未嘗沒有看到。

同樣是花草、雲雨、河谷,各自神姿搖曳,宋詞般傾瀉著天地人的美意。他對鳥蟲、林木的眷戀幾乎是童話般的美麗,那些失去家園的惆悵似乎也有魯迅的痕跡在,只是他顯得更為單純些罷了。而他運用文字時,毫無模仿的痕跡,自己的心緒自然地流露著,以致我們不知道是從別人的文體那裡受到暗示呢,還是別的什麼影響了他。總之,讀他的文字,是成熟的秋意,色彩裡反射著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向內在世界延伸的渴念,與雨果、屠格涅夫的筆觸偶然重合了。

但是他的目光沒有在廢名式的寂寞裡久站,很快就閃現出現代繪畫般的凌亂、無序及思想的緊張。在《背東西的野獸》、《禮拜天的早晨》,我看到了凡?高的誘人的色彩。畫面朦朧而多致,甚至有波德萊爾的痙攣。他一定是欣賞著現代主義的藝術,那些衝蕩而迷惘的顫音我們在其字裡行間是徹骨地感受到的。《禮拜天的早晨》寫到瘋子:

我走著走著。……樹把我覆蓋了四步,——又是樹。秋天了。紫色的野茉莉,印花布。累累的棗子,三輪車魚似的一擺尾,沉著得勁地一腳蹬下去,平滑地展出一條路。……啊,從今以後我經常在這條路上走,算是這條路上的一個經常的過客了。是的,這條路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把它弄得很熟的,秋天了,樹葉子就快往下掉了。接著是冬天。我還沒有經歷北方的雪。我有點累——什麼事?

在這些佇立的腳下樹停止住了。路不把我往前帶。車水馬龍之間,眼前突然劃出了沒有時間的一段。我的惰性消失了。人都沒有動作,本來不同地都朝著一個方向。我看到一個一個背,服從他們前面的眼睛擺成一種姿勢。幾個散學的孩子。他們向後的身軀中留了一筆往前的趨勢。他們的書包還沒有完全跟過去,為他們的左腳反射上來的一個力量擺在他們的胯骨上。一把小刀系在鏈子上從中指垂下來,剛剛停止蕩動,一條狗聳著耳朵,站得筆直。

“瘋子。”

這一聲解出了這一群雕像,各人尋回自己從底板上分離。有了中心反而失去了中心。不過仍舊凝滯,舉步的意念在脛髁之間徘徊。秋天了,樹葉子不那麼富有彈性了——瘋子為什麼可怕呢?這種恐懼是與生俱來的還是隻是一種教育?懼怕瘋狂與懼怕黑暗,孤獨,時間,蛇或者軟體動物其原始的程度,強烈的程度有什麼不同?在某一點上是否相通的?它們是直接又深刻的撼蕩人的最初的生命意識嗎?

完全是絮語、低吟,光線的凌亂與場景的倒置,和畢加索的繪畫呼應著。 晚年回憶自己的寫作時,他承認曾受到現代主義的影響。因為生活的複雜,用程式化的語言是無法還原社會的,於是從逆反的語序和晦澀的句子裡隱曲地釋放幽思。這樣的描寫是一種快慰。但汪曾祺年輕時候的嘗試只是短暫的一閃,他還在摸索的途中,運筆並不入化,對比魯迅的《野草》,就能見出其間的距離。好像只是意識到這種寫法的價值,但背後的東西稀少,只是後來才有所領悟,隨著年齡的增長,才從形式的展示向內心出發了。

在最初的作品裡,他的畫面感是好的。這顯示出他的高超的技能。清寂的江南的雨,北京街市的風土,灰濛濛的人群,都刺激了他的苦夢。張愛玲也描述過南國街巷裡的微雨和古道,那是貴族式的流盼,冷冷的目光裡是臺閣間的冰意,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汪曾祺不是這樣,他的苦楚似乎是幼稚的孩童的旋轉,根底還是單純的。他的畫面是水彩的寫意,西洋的與東洋的光澤都有一些。他不願意把畫面搞得一本正經,自己喜歡從視覺上有奇異的東西捲來,沈從文不就是向陌生感挑戰的人嗎?

他用自己的畫面要證明的是,好的散文不像散文,好的小說也不該像小說。智巧的東西才是作家要留意的存在,我們的一些寫家似乎不注意這些了。尤其那些相信外在理念的人,把文字搞得猙獰無味,在他眼裡是殊無價值的垃圾。文學要有清靜之地,他覺得自己要找尋的就是這個吧。所以文章之道不是個倫理的問題,而是趣味的問題,非社會的傳聲筒,而是自己的個體的智慧的延伸,別的低語都沒有太多的意思。自己向著自己的空間展開,與神秘中的那個存在對話才是真的。汪曾祺注意的就是與自己的對話。這一點,他與周作人、廢名真是接近得很。

很有意思的是,他那時候的審美觀念與畢加索、凡·高很像。在《短篇小說的本質》裡說出這樣的話:

畢加索給我們舉了一個例。他用同一“對象”畫了三張畫,第一張人像個人,狗像條狗;第二張不頂像了,不過還大體認得出來;第三張,簡直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人應當最能從第三張得到“快樂”,不過常識每每把人謀害在第一張之前。

明顯得很,他對那時候的寫實文學是不滿的,鏡子般地反射生活似乎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不滿於寫實主義的大概有下列的人,一是浪漫的人,他們以為那些拘泥於生活的人太粗俗了,殊不可取;一種是逃逸現實的人,他們總覺得在某種環境裡才可以有種美的陶冶,想象對人來說是多麼重要。還有的乃以智性的攀緣,在審美的冒險裡承受沉重,以灑脫的精神遊弋於此岸與彼岸之際。汪曾祺顯然是後者一類的。這在四十年代是被左翼頗為蔑視的群落,可是他卻覺得中國那時候缺少的恰恰是這樣的藝術。在與紀德、吳爾芙的相遇裡,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有著這個夢想的他,在那時候得到的一定是孤獨的反應,因為在民不聊生的時候,類似的聲音往往是微弱的。而且只有唯美主義或先鋒主義者才可以意識到這一點的價值。四十年代的中國遭遇著鉅變。汪曾祺也盼著藝術的內在轉型。他轉了,而時代未轉。精神的天卻越發灰暗起來。

五十年代後,他的文風突然被一種力量所止,不再向前滑動。他編輯《說說唱唱》,流放到河北的壩上,回城後參加樣板戲創作等,心性多少還是有所扭曲。但那時候他學會了逃逸,自知不會做宏大敘事,便在廢名、沈從文那裡停下腳步。前者是他的恩師,後者對其有審美的引領意味。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禪風略多,先前的現代主義的痕跡竟漸漸消失了。

直到八十年代,他才被人們所注意。他的出現,在他自己看來不過是一種風格的延續,並非創新者,他也自覺把自己歸入廢名的傳統裡。在為何立偉的小說作序時,汪曾祺說到了廢名。後來講到阿城的作品,也提及了廢名的創作。汪氏喜歡廢名,是有道理的。他是沈從文的學生,沈氏在二十年代就欣賞廢名的作品,自己的文字,也受到一些薰陶。湘西的發現,說不定就有廢名的暗示。至少遠離鬧市的清俊、淡泊之美,和《柚子》、《浣衣女》、《桃院》、《文公廟》在韻律上是一致的。

顯然,從廢名到汪曾祺,有一個精神的承傳。這還不僅是技術層面的問題,而是精神氣質的連通。當代書寫的圓滑世故之風很盛,救這種思想的病,廢名這類人的價值是不可小視的。八十年代汪曾祺推薦廢名之功,當時還沒有多少人真正意識到。

汪曾祺的文字無論從哪個層面講,和廢名都距離甚遠。但他的儒雅的平民的眼光,和廢名那些人有深切的關聯。五四高潮之後,文學的社會功用被漸漸放大,獨自內省、深入個體盤詰的語體日稀。藝術是要向陌生的領域挺進的,可那時以及後來的創作,卻向無趣的領域延伸。

汪曾祺和他的老師沈從文都不喜歡過於載道的文字,趣味與心性的溫潤的表達,對他們而言意義是重大的。其實細細分析,在思想和審美的姿態上,以知堂為首的“苦雨齋”群落的寫作,是汪曾祺意識的源頭之一。汪氏在經歷了“文革”之後,猛然意識到,回到知堂和廢名當年的寫作狀態,是今人的選擇之一。在面對傳統的時候,他覺得取神與得意,然後自成一家風格,是重要的事情。

廢名的妙處是,意象上是高古、青澀的,精神卻是現代人的。他寫老路、野村、山麓、清水,除卻禪的因素外,還有道家的古風。這來自知堂的關於古希臘文明的描述,以非功利的衝動,融己身與天地之間,才合乎生命之路。汪曾祺六十歲後的寫作,越發有“苦雨齋”的痕跡,山林、廟宇、水鄉、古店,都有謠俗的意味。你看他《受戒》、《大淖記事》裡的韻致,和《竹林的故事》、《棗》、《墓》、《河上柳》何其接近,而氣象上又別開一路,和當下的精神生活碰撞在一起了。

明清的文人曾在此方面有不小的建樹,張岱、徐渭都有好的詩文作品,呈現了類似的景觀。不過古人的意識裡沒有現代哲學的黑暗感受和荒涼意象。汪曾祺和廢名一樣,多的是這種東西。李白、韓愈那類人的詩文很大氣,但學不好可能徒做高論,空言無益。汪先生以為與其學李白、韓愈,不如讀陶潛、張岱。因為小的、自我的、主觀的存在,可能符合自己的表達與個性的伸張。左翼文學後來陷於假的空洞的死路,就是因為無我的意識的擴張,汪氏要顛覆的恰是這樣的擴張。

由廢名而沈從文而汪曾祺,是一條向高的智性和幽深的趣味伸展的路。這讓人易聯想起陶潛和李賀的合流,契訶夫與迦爾遜的雜糅。當汪曾祺看到何立偉、阿城的作品時,喚起了他的這一記憶。他那麼認可兩位青年的創作,其實是對自己內心追求的一種呼應。他晚年關於文學理論的文字,一直強調著這一點。而這些,比那些宏大的文學理論的演說,似乎更貼近藝術的本真。對比一下八十年代的文學理論和汪氏的言說,後者在今天的親切感,依然是強烈的。

廢名從來沒有流行過,汪曾祺也是這樣。這就對了。那麼說他們是沒有世俗意識和擔當感的人嗎?也不是的。其實廢名也好,汪曾祺也好,對人的洞悉有火一般的熱力,只不過不願渲染這些,內斂著激情,以從容的步履自行其路而已。鄉野裡的抒懷,意在人間情懷的另一種表達,熾熱的地方,我們何曾不能感到呢?中國固然需要史詩,而其實也離不開小的性靈化的敘事。後者與人的距離似乎更近。他的文章適合屋下燈前慢慢地讀,悠然地體味,和熱烈的街市上的人是沒有關係的。

談到汪先生的文章好,那是人人承認的。但好的原因是什麼,就不那麼好說了。他的家裡,書不多,繪畫的東西倒不少。和他談天,不怎麼講文學,倒是對民俗、戲曲、縣誌一類的東西感興趣。這在他的文章裡能體現到。他同代的人寫文章,都太端著架子,好像被職業化了。汪曾祺沒有這些。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個雜家,精於文字之趣,熟於雜學之道,境界就不同於凡人了。

晚清後的文人,多通雜學。周氏兄弟、鄭振鐸、阿英等人都有這些本領。五十年代後,大凡文章很妙的,也有類似的特點。唐弢、黃裳就是這樣的。汪曾祺的雜學,不是研究家的那一套,他缺乏訓練,對一些東西的瞭解也不繫統,可以說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的。但因為是審美的意識含在其間,每每能發現今人可用的妙處,就把古典的雜學激活了。

我想,和周作人那樣的人不同,他在閱讀野史札記時,想的是如何把其間的美意嫁接到今人的文字裡,所以文章在引用古人的典故時,有化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感覺,不像周作人,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彼此有著距離。汪曾祺盡力和他喜歡的雜學融在一起,其文章通體明亮,是混合的東西。

他的閱讀量不算太大,和黃裳那樣的人比,好像簡單得很。可是他讀得精,也用心,民謠、俗語、筆記閒趣,都暗含在文字裡,真是好玩極了。他喜歡的無非是《夢溪筆談》、《容齋隨筆》、《聊齋志異》一類的東西。對歲時、風土、傳說都有感情。

較之於過去學人江紹原、吳文藻等,他不太瞭解域外的民俗理論,對新的社會學史料也知之甚少。這使他的作品不及苦雨齋群落的作家那麼駁雜,見解也非驚世駭俗的。但他借鑑了那些學問,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尤其是中土的文明,對他頗為有意義。在創作裡,離開這些,對他等於水裡沒有了茶葉,缺少味道了。

現代的雜學,都是讀書人閒暇時的樂趣。魯迅輯校古籍、收藏文物、關照考古等,對其寫作都有幫助。那是一種把玩的樂趣,在鄉間文化裡大有真意的存在。周作人閱讀野史,為的是找非正宗文化的脈息,希望看到人性之美吧。連俞平伯、廢名這樣的人,都離不了鄉邦文獻的支撐,在士大夫的不得志的文本里,能看到無數美麗的東西,倒可填補道德化作品的空白。

中國有些作家沒有雜學,文字就過於簡單。多是流暢的歐化句式,是青春的寫作,優點是沒有暮氣,但缺的是古樸的悠遠的鄉情與泥土味。茅盾先生是有雜學準備的,可是他把寫作與治學分開來,未能深入開掘文字的潛能,只能是遺憾了。汪曾祺是沒有作家腔調的人,他比較自覺地從紛紜錯雜的文本里找東西,互印在文字裡,真的開筆不俗,八十年代後能讀到博識閒淡的文字,是那個時代的福氣。

有人說他的作品有風俗的美,那是對的。他自己在《風俗畫》一文就說:

我很愛看風俗畫的。十七世紀荷蘭學派的畫,日本的浮世繪,我都愛看。中國的風俗畫的傳統很久遠了。漢代的很多像石刻、畫像磚都畫(刻)了迎賓、飲宴、耍雜技——倒立、農丸、弄飛刀……有名的說書俑,滑稽中帶點愚昧,憨態可掬,看了使人不忘。晉唐的畫以宗教畫、宮廷畫為大宗。但這當中也不是沒有風俗畫,敦煌壁畫中的傑作《張義潮出巡圖》就是。墓葬中的筆致粗率天真的壁畫,也多涉及當時的風俗。

宋代風俗畫似乎特別的流行,《清明上河圖》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我看這幅畫,能夠一看看半天。我很想在清明那天到汴河上去玩玩,那一定是非常好玩的。南宋的畫家也多畫風俗。我從馬遠的《踏歌圖》知道“踏歌”是怎麼回事,從而增加了對“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理解。這種“踏歌”的遺風,似乎現在朝鮮還有。

我也很愛李嵩、蘇漢臣的《貨郎圖》,它讓我知道南宋的貨郎擔上有那麼多賣給小孩子們的玩意,真是琳琅滿目,都蠻有意思。元明的風俗畫我所知甚少。清朝羅兩峰的《鬼趣圖》可以算是風俗畫。楊柳青、桃花塢的年畫大部分都是風俗畫,連不畫人物只畫動物的也都是,如《老虎嫁女》。我很喜歡這張畫,如魯迅先生所說,所有儼然穿著人的衣冠的鼠類,都尖頭尖腦的非常有趣。陳師曾等人都畫過北京市井的生活。風俗畫的雕塑大師是泥人張。他的《鍾馗嫁妹》、《大出喪》,是近代風俗畫的不朽的名作。

從他的審美習慣看,應當是屬於陳師曾那類的文人情調,和豐子愷的禪風略有差異。汪氏的入世與出世,都和佛家的境界不同,也就談不上神秘的調子。他的文風是明儒氣的,雜學自然也和那些舊文人相似。他說:

我也愛看講風俗的書。從《楚荊歲時記》直到清朝人的《一歲貨聲》之類的書都愛翻看。還有上初中時候,一年暑假,我在祖父的塵封的書架上發現了一套巾箱本木本活字聚珍版的叢書,裡面有一冊《嶺表錄異》,我就很感興趣地看起來,後來又看了《嶺外代答》。從此就對講地理的書、遊記,產生了一種嗜好。

不過我最有興趣的是講風俗民情的部分,其次是物產,尤其是吃食。對山川疆域,我看不進去,也記不住。宋元人筆記中有許多是記風俗的,《夢溪筆談》、《容齋隨筆》裡有不少條記各地民俗,都寫得很有趣。明末的張岱特長於記述風物節令,如記西湖七月半、泰山進香,以及為祈雨而賽水滸人物,都極生動。雖然難免有魯迅先生所說的誇張之處,但是繪形繪聲,詳細而不瑣碎,實在很叫人嚮往。

我也很愛讀各地的竹枝詞,尤其愛讀作者自己在題目下面或句間所加的註解。這些註解常比本文更有情致。我放在手邊經常看的一本書是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東京夢華錄》(外四種——《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這樣把記兩宋風俗的書匯為一冊,於翻檢上極便,是值得感謝的。

我讀這一段話就想起周氏兄弟的愛好,他和這兩人的相似的一面還是有的,尤其是與周作人的口味極為接近,彼此共鳴的地方很多。只是他不是從學問的角度看它們,而是以趣味入手,自己得到的也是趣味的享受,後來無意間把此也融進了自己的文字中。

八十年代,汪曾祺紅火的時候,許多人去模仿他,都不太像,原因是不知道那文字後還有著不少的暗功夫。這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汪氏自己也未必注意。我們梳理近代以來讀書人的個性,這個民俗裡的雜趣與藝術間的關係太大,是不能不注意的。

從汪氏的愛好裡,我也想起中國畫家的個性。許多有洋學問的人,後來也關注民間的藝術,從中吸取經驗。林風眠、吳冠中都這樣。連張仃的畫,最好的是畢加索與門神的結合,謠俗裡的意象可讓人久久回味的。雜學的東西,是精神的代償,我們可以由此知道藝術的深未必是單一的詠歎,而往往有雜取種種的提煉。這個現象很值得回味。沒有雜識與多維的視野,思想的表達也該是簡單無疑。

像他這樣從民國裡走來的人,讀書經驗未必與學院裡的東西有關,而是從文化的原態裡體悟什麼。這樣的書就讀活了,而非死讀書那類迂腐的東西。比如他到一個地方,很喜歡瞭解鄉間沿革裡的東西,對語言方式、音調都有興趣。人們怎樣生存,凡俗的樂趣在哪裡,都想知道些。他說自己喜歡《東京夢華錄》一類的作品,就因為從中能讀出更豐富的人情美與風俗美。

風俗美是對士大夫文化無趣的歷史的嘲弄。我們中國的舊文化最要命的東西是皇權的意識與儒家的說教,把本來豐富的人生弄得沒有意思了。行文張揚,大話與空話過多,似乎要佈道或顯示什麼。張仃在“文革”中厭惡紅色的符號,遂去搞焦墨山水畫,在黑白間找思想找感覺。汪先生其實也是這樣的吧。

他的作品有童謠的因素,也帶點市井裡的東西。色調都不是流行的那一套。在民風裡實在有些有趣的存在。比如趙樹理的小說,迷人的地方是寫了鄉里的人情,汪曾祺就十分佩服。沈從文的動人還不是寫了神異的湘西?汪曾祺的閱讀習慣與審美習慣,其實就是在邊緣的地方找流行裡沒有的東西。他自己知道,士大夫文化沒有生命力的原因,是與人間煙火過遠的緣故。

過去讀書人涉獵雜學,多與筆記體文字有關。筆記是小品的一種,可以任意東西,五湖四海,不一定深,淺嘗輒止。士大夫寫八股文,多無趣味,但在一些筆記裡,能看到點真性情的影子。筆記有秘本、抄本等不同樣式,汪曾祺看的多是通行的 本子,沒有秘籍,也鮮奇貨。有些人看到筆記體的書籍,注意的是版本里的東西。黃裳、唐弢都是這樣。他們的雜學也都不錯,文字亦佳,有目錄學家的氣象。

但孫犁這樣的作家,就與他們不同,倒和汪曾祺很像,只注意內容,不顧及版本。因為喜歡隨便翻翻,不做專門研究,眼光自然不同。孫犁在《談筆記小說》中也講到了汪曾祺喜歡的那些作品,看法有些特點:

筆記以記載史實,一代文獻典故為主,如宋之《東齋紀事》、《國老談苑》、《澠水燕談錄》,所記史料翔實,為人稱道。如《夢溪筆談》、《容齋隨筆》,則以科學研究成績,及作者之見解修養為人重視。

筆記,常常也有所謂秘本,抄本的新發現,然不一定都有多大價值。有價值之書,按一般規律,應該早有刊刻,已經廣為流傳,雖遭禁止,亦不能遏其通行。遲遲無刻本,只有抄本,自有其行之不遠的原因。我向來對什麼秘籍、孤本、抄本,興趣不大。過去涵芬樓陸續印行之秘籍,實無多少佳作。

或許都是因為出身於小說家,對雜學的興趣也都止於內容的接受,採其手法,接其神氣,化為己用而已。好的作家對野史與筆記間的東西有情趣,或許是那裡的不正規的文氣與心理讓人喜歡?筆記裡的談鬼怪之作與民間傳說,多燦爛的想象,思路與一般人迥異。

漢語書寫易走進套路,唯野性的思維可讓人飛將起來。且那裡知識龐雜,多不正經之音,或讓人一笑,或有驚異感嘆。對於汪曾祺而言,早期是西洋現代小說開啟了其思想,晚年則為野史筆記引路前行,遂有了一種脫俗之象。考察晚清以來文章好的人,在這一點上,多少是一樣的。

我有時候看他的書,尤其是小說,就覺得他彷彿是個遠離恩怨的講述者,把煙火氣濾掉,把痛感鈍化掉,一切都歸於平淡了。可是那平淡後面是無疆之愛,就那麼緩緩地流著。汪曾祺喜歡單色調純情的事物,那是不錯的 。可是他看人的眼光則不那麼簡單。他知道人的價值不是好壞的概念可以涵蓋的。許多作品對人的描述,有點沈從文式的中立的態度,不去簡單地價值判斷。

在《詹大胖子》裡,他描繪了此人如何的世俗,如何的庸常,在學校靠自己的特殊職位推銷高價貨物,賺了許多錢財,筆觸裡對其不乏溫和的諷刺。學校的校長有作風問題,他清清楚楚,善惡分明。但在有壞人整校長的關鍵時刻,他卻保護了校長,沒有使悲劇產生。保護校長,與他的私利有關,因為他可以照常那樣生活,可要是惡人來的話,就要經歷大苦楚,那是更壞的結局。這樣的選擇,是複雜的因素所致,結局是保持了生活的寧靜。他寫這個俗人,真的是充滿人間煙火氣。人物的神態、舉止都很生動,覺得頗為有趣和好玩。人生的本真不過如此,但在他筆下卻有了詩意的風景。對這樣的人物,他並非欣賞,也不批判,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不是崇高和矮小可以涵蓋的。有良知的人未必偉岸,而偉岸者的背後也有可笑的矮小。似乎很像聊齋的筆法,在悠然的詞語裡,讀出了俗畫裡的冷暖。

《金冬心》寫人間的世故,入木三分,顯得極為老到和從容。金冬心是畫家,遭到袁枚的冷落,卻無意間在吹捧別人中得到好處。他小看袁枚的世俗,自己未必不俗。簡單幾筆,活畫出士大夫的本相。汪曾祺寫俗像,筆觸卻是反俗的,沒有一點庸俗畫的低媚氣。他在高貴的筆觸裡,刺激著芸芸眾生的一切,詞語的背後跳著洗練的音符。這裡有他的人生觀,頗值得玩味。許多人模仿他而不像,大約是沒有這樣的世界觀所致。而這,和流行了幾十年的思想是沒有關係的。

他端詳各色人物時,都是有些俯看的欣然,自己並不燃燒其間。沈從文說寫小說要貼著人物去寫,這是汪曾祺認可的。可是他並非都是貼著人物,有時是掃描的筆法,自己並不仿著人物,距離感是強烈的。小說是回憶,這是不錯的。他在回憶裡把世間萬象寓言化,我們感到一種快慰。一切恩怨都消散於此間,生命不過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裡,有什麼想不開呢?

像左翼作家的創作,他是不太喜歡的,原因是燃燒得過多,沒有距離感。況且作家是審美地打量人生,不是簡單的價值判斷。他在《陳小手》裡寫人性的惡,感情是控制的,很含蓄,又不流溢自己的情感,但震撼力是那麼的強烈。作者在風俗裡寫人,風俗有亮的,也有暗的,這裡暗示著善惡問題,美醜問題,卻又不是道德化的寫法,而是審美里的滲透。

汪曾祺瞭解行幫的黑暗,也知道民生之苦。人是可憐的存在,大家都在命定裡存活。但反人性的東西怎麼可以饒恕呢?對此也只能怒而視之。不過即使這樣,你在他的作品裡感到的依然是平靜的氣息,不是火氣很盛的存在。許多人活過,許多人死了。活過的人生前的好與壞,不過過眼煙雲,那些荒誕的故事,都可以饒恕嗎?在閱讀汪曾祺的時候,我們會想得很多很多。

人生本來平凡,沒有什麼大起大落。他寫的人也普通得很。小人物,小故事。但人間本色的東西都在。《講用》裡的郝有才,一個在劇院裡打雜的工人,平平凡凡地過日子,工作也很積極。“文革”來了,突然與荒唐的時代相遇,於是一切變得很可悲。他有點愛佔小便宜,後來被批鬥。批鬥會上的發言,十分正經也十分可笑,搞得大家莫名其妙 。而後來偶然做了好事,又被捧上了天。郝有才以幽默的語調讓人忍俊不禁。

小說寫這樣的人物時,我覺得作者是懷著反諷的心來看生活的。他厭惡人們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也拒絕對人性進行簡單的歸類。在汪曾祺看來,人有私慾,乃平常之事。有愛心,也是心性的一種。妖魔化與聖化都有問題。所以他的世界觀,是介於妖魔化與聖化之間的日常化的寫真。但這寫真裡有詩,有悲憫與淡淡的寂寞。在日常生活裡發現精神的美,給他自己還是帶來了諸多樂趣的。

《雲致秋行狀》寫的故事,都為煩瑣的小事,像是人物記事。主人公雲致秋不過是劇團的一個小幹部。其為人處世都不錯,工作一心一意,自然也有一般京城人的奴性。他有一套舊京城人的處世邏輯,有一種維持心理平衡的方法。靠著這個法子,他活得遊刃有餘,自由自在。可是革命來了,舊的一套不行了。人要活,就得有新的維持自我的邏輯。所以在“文革”裡也做了三件平時絕做不了的事情。

一是去隨大流批判領導;二是把記錄單位安全秘密包括人事機密的材料交上去;三是寫了大量揭發材料。這個一向熱心的人,突然在古怪的時代隨著古怪起來。“文革”結束後,他又恢復了日常的生活。照樣是熱心,照樣是刻苦,以致去世後引起那麼多的人的懷念。在作者眼裡,人是社會的動物,好人與壞人的概念,不能簡單為之。人世間的一切,比書本里寫的要複雜。這裡就消解了神聖,消解了意識形態的東西。

社會是一本大書,人不過是個過客。帝力之大,而人力甚微,只能被環境所囿。汪曾祺不喜歡客觀環境對人的擠壓,想得多是人性不變的東西。人有沒有常恆的存在呢?還是有的吧。那是惻隱之心,天然之態。可是現在我們被異化在其間,只能在籠子裡遠眺著天際,想一想。這一想,就有詩,有愛。汪曾祺使我們返回到人的原我,返回到內心。他眼光裡的恩怨,與世俗的那些東西畢竟是不同的。

閱世深者,倘有愛意,總有點逆俗的因子。汪曾祺喜歡從別樣的眼光裡看人,不都是自然主義的思路。他常常在悖論裡讀人,對美的理解完全是自我的體驗。《瑞雲》裡那段傳奇的故事,我們讀了,不禁感傷。最美麗的不易得到,受損的反而易近。小說像是童話,實則為寓言,美妙得像普希金的《漁夫的故事》。他描繪的少女如天仙般美妙,可是卻在毀滅裡才能得到愛情。一旦美質得到還原,愛情卻被陰影所罩。作者這樣寫世道人心,內心一定是難過的。他把淡淡的哀傷點染給讀者,我們讀了,內心不禁生出苦楚。在寧靜裡還會生出迴腸蕩氣的氣韻,那才是高人的妙處。

在許多作品裡,他寫的都是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宏大的場景。人物呢,也都以平凡者居多。這些人有個特點,就是會一點手藝,或畫家、醫生、教員、賣藝者。氛圍中透著書香,或是民俗的情調。也寫了些五毒俱全的江湖人物,其間不乏怪異者。《故里三陳》有點黑白相間,《八千歲》是市井的昏暗,底層社會的起伏之狀歷歷在目。《王四海的黃昏》是江湖人的善意的閃光,可是世風的濁氣你感覺不到?

作者寫這些人物的命運時,像一幅幅風俗畫,江南水鄉、小鎮的音色活靈活現。不錯,這些圖畫都有點老氣,我們在魯迅、錢鍾書的筆下見過一些。汪先生寫這些,流水般自然,就那麼汩汩地流著。琴棋書畫、禮儀習慣,如詩般地湧動著,內在的風致清澈洗人。在寫這樣的故事時,他其實很少悠然與恬淡,我倒讀出了他的憂戚的心。那麼多美妙的人生的消失,乃大的悲涼。他陷在這樣的悲涼之中。1991年,他的自選集再版的時候,他曾寫下這樣一段話:

重讀一些我的作品,發現:我是很悲哀的。我覺得,悲哀是美的。當然,在我的作品裡可以發現對生活的欣喜。弘一法師臨終的偈語:“悲欣交集”,我覺得,我對這樣的心境,是可以領悟的。

如果不瞭解這樣的心境,對他也許是真的隔膜吧?他的憂患常常被士大夫般的散淡所掩,其實自己的惆悵,比同代的作家並不差多少。他喜歡孫犁、賈平凹這樣的作家,其實是內心與他們共鳴的地方很多。因為不願意呼天搶地,這樣的詩情就散失在平淡的文字間了。人生大苦,我們無法超越。而文人可做的,又何其的寥落。不過是用記憶與詩,點綴著日常的枯燥,繼續活在這怪誕的世界。文人無用,古人就說過,現在也是如此,有什麼辦法呢?

許多次,他說自己愛讀《聊齋志異》,翻看最多的是《容齋隨筆》。那些作品就是俯瞰人間的寓言,把一切徹骨的體驗平淡地過濾著。蒲松齡那樣的人,對人間萬物的理解是含有隱喻的,以空幻與變形的筆法直面世間。他有無盡的情思,無盡的愛恨,可是並不直說,而是藉著圖像與幻影為之。其間是智慧裡的詩,有諸多快慰。

在汪曾祺這樣的人看來,人表達思想的時候,倘能在詩意與智慧的層面進行,那是心靈的最高境界的舞蹈。許久以來,中國文學流於直白的記錄,在庸俗的現實主義理論下創作,那與人的想象力與思想的攀緣是遠的。小說是講故事的,但並非直錄,要有點神來之筆。即在平淡裡見出奇異來,說出人人心有筆下卻無的東西。這個是硬功夫,不那麼易掌握。但作家的任務是向陌生挺進,躺在舊床上的默想,怎麼能飛起來呢?

這讓我想起巴別爾的作品,總是有弦外之音。生活不按人們的想象進行,也不按流行的理念進行,它運轉的方式與人的理念無關,是命定與宇宙規律的一部分。好的作家總是發現新的視角,但又是個生活本然的存在。尼采寫世界的表象,是採用顛倒的方式的。魯迅總在悖論裡發現世界。作家的任務是從人的世界發現理念無法概括的存在。廢名做到了此點,沈從文做到了此點,汪曾祺也做到了此點。

越到晚年,他越愛寫鄉間的舊事,故土的那一切在筆下活起來了。我們在汪曾祺那裡看到了鄉土的美,有的讓人想起山水詩和鄉土藝術。在泥土與水鄉的炊煙裡,他給了我們一個安寧的世界。

可是這個鄉土過於寧靜,似乎過濾了諸多暗影。

沈從文之後,寫鄉情美的作品很多。但大多有一點單純。孫犁單純,劉紹棠單純,高曉聲也單純。

但汪曾祺還是多了點難言的苦澀,雖然是淡淡的。

汪曾祺在世風裡看到了灰色的存在,對人性的詭秘也有所反映。他善於在揭示醜陋的時候來表現美。所以他的文字就比許多以鄉土自居的人清醒,還是有話外之音的。

說他的小說裡有鄉土氣,那是對的。比如他喜歡點染歲時、習俗、禮節,對鄉間的畫匠、工匠、水手的生活細節頗為敏感。作品裡不忘江湖裡的東西,卻非黑暗的留念,而是詩意的打量,在枯燥裡看到了絲絲趣味。整個自然鄉村,不是冷若冰霜的存在,而是美醜的互動,黑白的對照,而底色裡的純情的美流溢其間,真的洗人心肺。

沈從文也寫過鄉情的美,但沒有汪氏內在的苦楚和對世俗拒絕時的老辣。他其實通世故,故寫人的俗氣入木三分。可是他點綴著江湖的昏暗時又顛覆了昏暗。那裡隱隱閃著智性的燈,照著昏暗裡的世界,使我們這些在俗氣裡久泡的人窺見了人性的美意。於是清爽了許多,為之擊節不已。

一篇《受戒》,寫得清澈、純情,童心所在,俗諦漸遠,性靈漸近,人間美意,生活麗影,在無聲之中悠然托出。此種手筆,百年之中,僅寥寥數人耳。而《大淖記事》寫女性之美,幾近聖母,但又極中國,可謂神妙至家。民國間許多人寫過鄉土,佳作亦多。可是汪氏在氣韻上絕不亞於前人,在神采上甚至還超過了前人。

自從《受戒》、《大淖記事》發表後,一時傾倒眾人。模仿者很多。我讀過許多模仿汪氏的文字,形似而韻不似,相差很遠。他對鄉俗的理解,和一般人總有些距離。在精神深處,他的暗功夫是一時難以被看到的。那些自以為找到了汪曾祺密碼的人,其實不知道鄉土的隱秘是什麼,鄉土表現的弱化,乃精神單一的緣故。

鄉土文學是個有趣的概念。現在人們講它的興衰,為之感念不已,說明了其精神的內在意味的價值。我覺得認識它的歷史,需從發生的源頭講起,這才能看清一些問題。

誰都知道,鄉土文學的發生來自於魯迅。這裡,周氏兄弟的翻譯實踐起了很大的作用。在1918年,周作人寫過一篇文章《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談到了日本作品的民俗價值。他覺得日本人借用域外的小說形式,成功地表達了東洋人的苦樂,將表達本土化,是個成功的例證。於是他感嘆道,這樣的文學,我們至今沒有,言外是對中國文化有種苦苦的期盼。

不久周氏兄弟出版了《現代日本小說集》,所譯的一些作品,就有很東方味道的存在。這些對魯迅自己,顯然有些啟發。他對紹興的鄉土的發現與這些日本小說難說沒有關係。而這本譯著,後來影響了許多人。廢名、沈從文等人都從此感到了謠俗之美,他們自己就是堅持謠俗的表現的。而魯迅的翻譯和實踐的確成了精神的先導。

魯迅小說在形式上有西洋作品的痕跡,尤其是俄國人的憂鬱與緊張感。他的一部分作品帶有安德列夫的陰冷。可是當寫到鄉村社會的時候,日本人的經驗起了作用,不再是個體化的經驗的外射,而是民俗學的因子進來了。周作人從學理上呼喚這樣的東西,以為頗為重要。魯迅贊成學理層面的理解,但更重要的是從生命體驗裡發現了它,將鄉村社會的本色原態地昭示出來。

所以,鄉土文學的產生,有一個翻譯的背景和學理的背景,魯迅以鮮活的姿態,激活了這個話題。那個精神的高度在一開始就是眾人仰視的。

魯迅認識鄉土社會的時候,不僅有民俗學的參照,還有著尼采和克爾愷郭爾式的憂鬱與無畏前行的意識。這種超人意識觀照下的文化視野,就閃現著文化批評與鄉愁的多種意念。他認為中國的鄉間、民間文化,在明清以後,基本上就消失了。那些古老的存在早就被士大夫化了。民間的戲曲,本來表現原始初民的那種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的東西,可是士大夫們把儒家的觀點或者是泛道德的東西參與進來,文本就出現了問題。

魯迅討厭京劇,就因為京劇藝術不斷被雅化,本來是原生態的東西,後來到了宮廷就遠離了本我,這是對我們民族文化的傷害。他晚年寫了《女吊》,對初民創造的人鬼神交織的魅力世界的禮讚,乃是對非主流的文化的一種青睞,中國文化有趣的地方,在那個未被汙染的地方。

五十年代後,民間文化漸漸消失。七十年代,我在遼南文化館搞創作,都是些實用的口號,我們寫的東西全是道德化的,借用民間小調卻完全掃蕩了民間小調。我們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民間。但在魯迅那個時代,他接觸的日本藝術裡,是有與官方意識形態不同的東西的。日本人對民俗文化的特別的因素是保持著的。早在江戶時代,日本民間就保持了和宮廷裡不同的東西,宮廷裡講的東西和民間的某些藝術是兩套存在。

所以,我們中國的民間,其實已經把獨立的思維的東西,能夠生長智慧的東西慢慢蠶食掉了。魯迅在小說裡發現了中國的鄉村,發現了我們民族文化的一些可貴而又灰暗的元素。藉著西方與日本的多種參照,出現了我們今天所講的鄉土文學。

沈從文寫過一篇《學魯迅》的文章,是佩服他的鄉土筆法的。他早期跟魯迅關係並不好,但是魯迅的這一點,他不能不敬重。魯夫子智性裡散發出的審美的東西,對當時的作家影響非常之大。但是我覺得後來寫鄉土文學的作家,缺乏類似於魯迅的這樣一種東西。魯迅的複雜與多維的視野,在後來的作家那裡是很難看到的。

我們看汪曾祺,沒有魯迅的駁雜,缺乏多維的思維,可是他描述鄉下的生命,是存在多種感受的,絕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單純。比如《大淖記事》,惡霸劉號長的出現,使故事變得慘烈不安。照一般左翼作品的思路,要靠流血的方式解決問題。可是汪曾祺採取的詩意的筆法,從風情的美里尋找出口。作者不忍美的隕落,而是將美好的結局介紹給大家,在緊張裡讓人喘上一口氣來。氣象上自然沒有魯迅博大,但內在的複雜還是可感可嘆的。

在六十歲後,汪曾祺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鄉土寫作。他有著半個世紀的苦楚的經驗,自然和前人不同。他不是故意美化什麼,也非去講什麼鄉愁,只是從世間的嘈雜裡尋一份寧靜,打撈些美的片斷。那裡有老人的不滅的記憶,他厭惡周圍的俗氣擾擾的群落,於是寄情於鄉土,從混沌裡濾出清醇的東西。這個與魯迅的狀態很遠,可是也豐富了鄉土的寫作是無疑的。

劉紹棠寫運河,有的很美,也很有意思。可是失之於簡單,是牧歌式的詠歎,和真的人生較遠。但汪曾祺的筆觸有滄桑的意味,在最為空幻的地方也能感到是對現實的另一種投射,未嘗不是歷史的隱喻。只是心底過於柔軟,不忍將筆觸直指殘酷的面影,有些溫和罷了。

可是這樣的鄉土,倒讓我們覺得真實,是風俗畫與人格圖。士大夫的那一套消失了,野曲的那些存在也消失了,誕生的是個性化的禪意的世界。魯迅、廢名、沈從文之後,汪曾祺無疑是個重要的存在,他把走向單一化的鄉土寫作,變得有趣和豐滿了。

(本文原題《汪曾祺散記》,原刊於《十月》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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