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濤:​同張君秋合作

 我同君秋舞臺合作了40多年之久。

 君秋做事,心氣高,乾脆麻利快,無論什麼事,想好了,說幹就幹,從不拖拖沓沓。這正對我的脾氣。我們合作多年,彼此摸熟了脾氣秉性。四十多年就是這樣合作過來的。

 最早的一次合作是1948年君秋赴香港演出前。君秋演《朱痕記》,小生是徐和才。演出前,徐和才病了,臨時請我幫忙,這是我和君秋的第一次合作。君秋從香港回來,組建了北京京劇三團,由我師姜妙香先生及陳少霖先生介紹我,在開明戲院同君秋合作《鳳還巢》。當時,姜先生見我同君秋年齡相當,藝術合作也挺默契,由姜先生同徐蘭沅先生做主,促成了我由程硯秋劇團轉到北京京劇三團,同君秋開始了合作。

劉雪濤:​同張君秋合作

《狀元媒》張君秋飾柴郡主、劉雪濤飾趙德芳、高寶賢飾呂蒙正

 最早排新戲《綵樓記》。那是在1953年底,我和君秋逛大柵欄,在大觀園看了一部川劇藝術片,是許倩雲、曾榮華演的《綵樓記》。戲挺有情趣,表演也精彩,一生一旦,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想到把它移植過來。哥倆兒對了心氣兒,說幹就幹。找本子,改本子,背詞兒,對詞兒,沒多長時間,這出戏就“下地兒”排練了。不是把營業演出停下來排戲,日常演出仍然照常進行,排戲都是見縫插針進行的。轉過年,天津有約,劇團如約前往,《綵樓記》的排練仍未中斷。有時候晚場戲散了,吃點夜宵,又上臺排戲,一直排到凌晨三、四點鐘。天津的戲演完了,《綵樓記》也排出來了。最後一場告別演出是新戲《綵樓記》,海報貼出,天津的觀眾炸了窩。演出那天,劇場爆滿。演到“祭灶”那場,我有一句臺詞:“今乃臘月二十三祭灶之期,理應置備糖果香茶紙帛紀念灶王爺。”一句普通的臺詞,臺底下震天的好竟撲了上來,一下子連我都蒙了,不知道為什麼要叫好?過後猛然悟到,原來今天是臘月二十三,臘月二十三演臘月二十三的事兒,應時當令,天津人重節氣,當然歡呼雀躍。緊張的排戲竟把節假日忘在了腦後。 

 《望江亭》的排演也如是。那是1956年,也是我們哥倆兒看了川劇《譚記兒》的演出,一下子被吸引了。看完戲,我找到川劇名醜李笑非要了本子,改本很快就寫出來了。又是趕上外地演出。到南京,上了火車就把劇本發給演員,在火車上對詞兒。南京演出期間,君秋都把前幾場的唱腔創作出來了。腔很新,又是地道的京戲,團裡的同志排戲的勁頭就更足了。


劉雪濤:​同張君秋合作

張君秋之《望江亭》

 從南京轉到上海演出,就差後場的〔二六板〕沒出來了。君秋不滿足於使用老腔。那天送關肅霜上火車,回旅館的路上,僱了輛黃包車,讓他隨便往哪兒拉都行。在黃包車上,君秋讓我唱小生的〔二六板〕。我說行,唱哪段?哪段都行。那就唱《白門樓》。《白門樓》唱完,還不行。接唱《射戟》、《飛虎山》、《小顯》、《玉門關》……總之,凡有〔二六板〕的小生戲差不多都唱了。就這樣,《望江亭》青衣的〔二六板〕出來了。是青衣的腔,有小生的剛音兒。怒斥楊衙內,情緒蠻合適。

 《望江亭》排出來了,也正是在上海演出結束之時。告別演出貼的就是《望江亭》。一下子在上海轟動了。回北京前,我出了個主意,先把海報貼到北京的街頭,宣傳出去。君秋覺得這個主意好,立刻採納。劇團還在上海演出,北京已經知道我們有了一出新戲《望江亭》,觀眾翹首以待。回到北京,《望江亭》面世,一下子紅遍京城。張派的名聲就是那時候被叫出來的。

 可君秋從沒有自稱是張派,在我的印象裡,君秋搞新戲,創新腔,從沒有提出過是為了創出一個新的流派。他只知道多排戲,排好戲。可他的藝術新人耳目,四大名旦他都學,創出的新腔,你說他是梅的,又不完全是梅;說他是程的,也不完全是程。什麼框框都敢突破,突破了之後,又絕對是京劇的青衣。感情豐富,以情帶聲,以聲傳情。在我們這一代的演員中,張君秋是真正做到了既繼承了傳統又突破了傳統的藝術家。藝術家從來不是自封的。

 君秋排戲,大都是一邊排新戲,一邊照常進行營業演出。而且排戲前,大多不先置景、置服裝。先把戲排出來,立起來,見了觀眾,經過劇場檢驗,觀眾認可了,再逐漸地添置服裝、道具。首先在藝術上下功夫,藝術上站住了,再添置服裝道具,這叫錦上添花;服裝再新,佈景、燈光的花活兒再多,可藝術上沒玩藝兒,這出戏壽命長不了。

 50年代末,60年代初,正是君秋藝術創作的鼎盛時期。那個時期,好戲連臺,一出接一出。繼《望江亭》之後,1958年,北京京劇團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四大頭牌到瀋陽演出。演出期間,排了四齣戲,馬連良的《大紅袍》,譚富英的《戰渭南》,張君秋的《珍妃》,裘盛戎的《鍘判官》。

 年至1960年,更是高產。只君秋的戲就有《詩文會》、《秋瑾》、《狀元媒》、《楚宮恨》,還有他同中國京劇院葉盛蘭、杜近芳、李金泉合作的《西廂記》,同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合作的《趙氏孤兒》。這以後,馬、譚、張、裘聯袂演出了全部《秦香蓮》。1963年,北京京劇團到香港亮相,轟動港九,這不是偶然的事情。

 現在回想起張派的代表作共有《綵樓記》、《望江亭》、《詩文會》、《珍妃》、《秋謹》、《楚宮恨》、《狀元媒》、《西廂記》、《趙氏孤兒》、《秦香蓮》十出大戲,都是在六、七年的時間裡排出來的。平均一年一出多。高質量,高速度,既叫好,又叫座,現在排戲,有這樣的高效率嗎?


劉雪濤:​同張君秋合作

裘盛戎、張君秋、譚富英、馬連良合影

 還有一齣戲叫《移花記》,戲排出來了,也彩排了。因為要拍《秦香蓮》的電影,就暫時擱下了。電影拍完了,“氣候”變了。到處排現代戲,傳統戲不能演了,君秋被調到了北京京劇二團,就這樣,君秋不甘落後,搶排了一出《年年有餘》,爭取演了《蘆蕩火種》。

 緊跟著就是“文革”,“文革”十年,君秋的境況真是難以言說。君秋是孝子,他成了名,家裡兒女滿堂,在老太太面前,依然是畢恭畢敬,問寒問暖。去外地演出,總要事先把老太太安頓好再出門。他說:“一個人如果不孝順,那這個人不可交。

 “文革”期間,君秋的生活水平陡然下降,所發的生活費,勉強維持生活。那時候,老太太有病,住在紅土店的地下室裡,和我的堂弟同住在一個樓裡頭。我到堂弟家,夜裡去看老太太,看見君秋為老太太熬白菜,味道挺香。我問白菜怎麼這麼香,一看是肉湯熬的,肉湯是從月盛齋買來的,五分錢一碗。君秋是千方百計地想著法子儘量讓老太太吃得有味口。最困難的日子熬過來了,靠的是什麼?一個是他堅信這樣的日子總會變化的,共產黨不會冤枉好人。再一個原因就是他還有一個年邁的老孃,他要盡孝道。

 “文革”過後,撥亂反正。君秋又恢復了他的舞臺生活。他又以過去一貫的說幹就幹的作風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活。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培養京劇青年演員的工作上。有時做一些示範性的演出。一直到年過古稀。又患有心臟病。在主持了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的工作後。仍然是以那種說幹就幹的作風工作著。我感覺君秋是有些力不從心了。畢竟是上了年歲。畢竟是身患重病。可心氣兒仍然是年富力強時的那股說幹就幹的勁頭。不到三年的時間。拍了120部電視節目。事無鉅細。都要盡心盡力。什麼是奉獻?君秋給我們做了榜樣。他根本無視疾病。無視年邁力衰。,眼睛盯在京劇舞臺上,心裡想著的是把他畢生所創造的藝術,把他畢生所見到的前輩藝術家的藝術,儘可能地傳下去,用音配像這種形式保留下去。

 我和君秋的最後一次合作竟是繪畫。《秋瑾》的音配像搞完了,老哥倆兒忙中偷閒想找個時間聊聊。21日上午我同夫人去君秋家,老哥倆兒見面,總有一種“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覺。於是,鋪開了紙,潑墨作畫。我畫了竹子,君秋題筆,補了一棵老來紅。

 作畫完畢,哥倆兒都挺高興。該題款了,君秋說:“你題上款。”我信手寫了“君子之風老來更紅”八個字,君秋隨後寫了“雪濤君秋合作”。晚飯弄了好多菜,少吃肉,遵醫囑。將近晚10點多告辭。電梯門前,囑我明天再來,語氣挺急迫。我答應了。耳旁還響著君秋的聲音:“明天三點半我等你!”

 22日,君秋去文聯開會,通了個電話。說是開完會,還要在那兒吃飯。回來總得一兩點鐘了。我說改日子吧,等我從安徽回來再聚會。君秋囑咐我:“早點回來,還有兩出戏等著你呢!”語氣仍是那樣地急迫。我答應了。 

 27日,我還在安徽。老伴接到北京來的電話,傳來君秋去世的噩耗。老伴和親戚們合計了一下,說是先別讓我知道。緩了緩,過後對我說君秋住院了。我有點預感,忙問病得怎麼樣,厲害不厲害?說是摔了個跟頭。我立刻心涼了。心想,這回可能是不行了,心臟病就怕摔跟頭。又聯想起21日在君秋家,有幾句話,當時說完沒經意,聽完就完了,君秋告訴我說:“我怎麼老是睡不醒,總是發睏!”談話間還說過:“要死就死個痛快,別拿刀割我!”又想到幾次叮囑我到他家來,語氣是那樣地急迫。其實,這在君秋來講,恐怕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有了預感。我聽了也沒經意,當時的精神面貌,誰能往壞了想?設若想到了這一點,又能夠怎麼樣?君秋的心氣很高,我們通話,最後的一句話是“還有兩出戏等著你”。

 兩出戏一個是《珍妃》,一個是《望江亭》。都要音配像。《望江亭》有電影,扮相還是梳大頭,貼片子。如今已經改成古裝頭的扮相。想配上當年的錄音,用現在的扮相,重新做一個音配像。《珍妃》的本子已經不太好找了,好在有錄音,聽錄音,我們就能夠把當年的景象重新回憶出來。我在安徽,滿心滿意地惦記著這件事,準備回到北京就同君秋合作,把這兩出戏搞好。沒想到這樣的合作已成泡影。我們的合作竟以繪畫告終!

 君秋畫的是老來紅,“人為多愁少年老,花本無愁老少年”,這是君秋常為老來紅題款的詩句,以此贈友,互為激勵。我畫的是竹子,“一生竹子半生蘭”,竹子難畫,要窮畢一生的精力去畫它,才能有所悟。我猛然有所悟,中國人的習慣,常以竹子喻為人的氣節。唱戲,唱的是中國人歷來倡導的“忠、孝、節、義”傳統美德。君秋的一生,真正做到了“忠、孝、節、義”這四字箴言。“忠”,忠於黨,忠於祖國的京劇事業;“孝”,孝順父母;“節”,保持藝術家的氣節;“義”,對前輩的尊重,對朋友的幫助,對後學的扶掖,始終如一。

 與君秋最後的合作,使我想起了君秋的一生。君秋的精神,將繼續激勵我完成他未竟的事業。


(《中國戲劇》199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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