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一部紅樓飯碗多

想起五十年前,連續七日七夜,我讀完直排本《紅樓夢》,沉溺書中,若痴若醉。隨後找來脂硯齋批八十回影印本,又一頭栽下去,以福爾摩斯探案的目光,推敲那些硃批墨批,非要給“自傳說”找出證據不可。下大包圍,不但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恩裕諸家的紅學著作都研讀了,曹雪芹的友人敦誠、敦敏、張宜泉諸人的影印稿本也都翻遍了。

記得還有個被判管制的曹雪芹“粉絲”,名叫明義,他著的《綠窗鎖煙集》也找來讀了。真是一迷何深,看那賈寶玉,就像曹雪芹;看那大觀園,“芳園築向帝城西”,猜想就在什剎海。書中提到一家當鋪在鼓樓西大街,很靠近呢。當時覺得自己也有“發現”,筆記若干條秘藏之,人前未免沾沾自喜。


我最佩服胡適說書中寫後半夜壁鐘報時,不寫寅時而寫敲了四點,正是作者曹雪芹避祖諱(曹寅)。還有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查出李煦被抄家的檔案,驚其用功之深。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也好看,考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座次尤其有趣,但終覺得淺了。


當年說不清楚為啥如此迷紅。現在回頭反省,歲月距離遠了,也就容易看清楚了。一是少年的我身處順境,多愁善感,加以舊學略有根柢,剛夠欣賞書中大量淺顯詩詞(連對偶的回目都能過眼成誦)。二是書中那一大群少女,無論小姐丫環,看來個個生動靈活,實在太可愛了。

那時與人談論寶釵和黛玉之比較,口頭總說黛玉可愛,心頭其實覺得薛寶釵、薛寶琴、史湘雲、賈探春、賈惜春也都可愛。推而廣之,便是晴雯、襲人、紫鵑、香菱、芳官、齡官、小紅,乃至妙玉、鴛鴦、平兒,仔細想想,又何嘗不可愛。愛諸女子,從而迷紅,那是必然。三是書中人物居然不見“典型塑造”斧鑿痕跡,例皆平實自然,著墨不多,活鮮鮮的,不露“描寫”加工,絕非“創作”所致。他們不同於魯迅筆下的阿Q,甲地找臉貌,乙地找短衫,丙地找氈帽。

他們似乎都是自己走進榮寧二府和大觀園來的,不需要曹雪芹給他們一一化妝。難怪王國維或別的先賢說本書是“自然主義”之作。這和我們規定的革命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亦即木偶化妝之術,大不相同,所以我感興趣。

縱然有曹雪芹的朋輩活到今日,告訴我們書中人物是虛構的,我也堅決不信。他們太真實太平常,彷彿至今還活在另一度空間內,常常誘喚我們通過時空隧道尋找他們。以上三原因,使我那時做了紅迷。若不是撞上1957年的詩禍,戴帽弄去勞役,我也會順水混入紅學的聖池,到今日也“資深”了吧。

流沙河:一部紅樓飯碗多

今日紅學家愈來愈多,研究也愈來愈細,愈來愈奇,愈來愈精。成績喜人,大有助於對《紅樓夢》的解讀和領悟。今日紅學盛況,堪追莎士比亞作品研究。莎翁身上拔一根毛,都可以做學術論文,得個博士學位。曹侯略遜一籌,不過紅學發展空間寬綽,礦脈富蘊,可能愈挖愈多。

真該感謝雪芹老哥,功德無量,他在書中埋藏數不清的飯碗,供我們挖。飯碗二字不含諷刺。某些文人如鄙人者不算公務員了,所以掙錢吃飯天經地義,何必諱言飯碗二字。那些數不清的飯碗在《紅樓夢》中埋藏得太深,不是空間的深以尺為單位計,而是時間的深以年為單位計,須待二百年後,方才大量出土,被我們挖到手。兩百年之前,乃至一百年之前,曾有個別紅迷在書中看出了點點礦脈,也算有所發現,還寫入筆記內,但終構不成飯碗的意義,因為不能拿去安身立業,只能聊供談助而已,不像今日,只要挖到碗瓷一片,都算紅學家了。

世間最無奈的事情就是榮譽不能預支,偉人生前貧病潦倒,

不能申請把身後的銅像摺合成油鹽柴米,

提前付給本人,以紓窮困。

遙想二百五十年前,雪芹老哥住在北京西郊香山正白旗營,敦誠所稱“黃葉村”中,門前“滿徑蓬蒿”,他和新婦幼子共三口人“舉家食粥”,常常貸糧賒酒。他若真有那麼多飯碗,何不自家享用,倒拿去埋藏著留給後世。他在寫書時絕對不察覺是在紙上埋藏飯碗,只是心想著“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罷了。


然而這句話我覺得仍是託辭,當不得真。真實的原因是雪芹老哥人到中年自思,“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感到來日茫茫,加之眼前“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寒暑難熬,饔飧未繼,使他煩悶不堪,只好迴避現實,投身入《紅樓夢》的寫作,追想那失去的富貴樂園,咀嚼當初那些男男女女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以及種種可喜可愛可悲可嘆之事,這樣他才快活。做“白日夢”追求快活,優秀作家莫不如此。

流沙河:一部紅樓飯碗多


說白了,這樣寫起來才過癮,不然就煩。說這位老哥寫書是出於社會責任感,目的是要批判什麼弘揚什麼,我不相信。一部書中是是非非當然會有,但非下筆前的動機,乃是書成後的效果。

當然,有些作家例外,他們思想先行,正心誠意,批判敵方,弘揚主義,清清醒醒地寫,既不做夢,亦非過癮。不過曹雪芹不是那一類作家。就是偉大二字,也是我們加給他的,他不可能想過。他只是一頭栽進去,似傻若狂地寫。正是這種非功非利的寫作態度,憶舊述實的寫作思路,遣愁追歡的寫作動機,“難耐淒涼”的寫作環境,以及天資優越的寫作才具,產生了《紅樓夢》,而許多飯碗亦在其中矣。試想想,自己不下淚,怎使人哭泣?自己不囅顏,怎使人歡笑?自己不沉到筆下,怎使人溺於書中?

飯碗是無意之間埋藏下去的。曹雪芹若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慈善事業,思路一被幹擾,好夢就弄醒了,還寫什麼。泉下無知,恐怕更好些吧。他若有知,聞說二百五十年後挖碗打架,定要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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