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西滷肉

作者:焦桐;編輯:徐無鬼

雙雙站在穿衣鏡前比來比去,調整各種姿勢和角度,見我望著她,解釋說:“這叫做混搭。”我驚訝她不到十歲已這麼講究穿著,身上的衣服有好幾個層次,猜想是這個意思,也許是姊姊前不久才教她的時尚觀念。

“爸爸,混搭是什麼?”小妞忽然又不明白她剛剛提到的流行用語。

“大概──大概像西滷肉吧。”

想吃西滷肉

臺灣滷肉

忽然很想吃西滷肉。走到工作室附近一家宜蘭餐館,加入排隊人群。假日中午,整條永康街絡繹著覓食的遊客,大家並桌擠在一起用餐,鼎沸著人聲。西滷肉終於呈現在眼前,砂鍋下燃著酒精持續加熱,味道雖然不正宗,卻聊堪慰藉飢腸。坐在我旁邊的明顯是香港遊客,標準的廣東口音,低聲歡呼著期盼中的菜餚;另一桌是日本客,周遭還有北方口音,交雜著閩南語,大部分人都點食了西滷肉。

在眾聲喧譁的食堂吃熱滾滾的羹湯,陸味海味互相闡揚,帶著隨意性,一種後現代性混搭。

臺灣小吃“白菜滷”形式和口感都接近西滷肉,雖然兩者皆以白菜為主角,配料也大抵相似,兩者的根本差異在於湯底:白菜滷以油爆扁魚熬湯底;西滷肉則用蝦米燉煮。此外,西滷肉遠比白菜滷華麗,湯水也較多。

想吃西滷肉

扁魚白菜滷

西滷肉是宜蘭人逢年過節團圓桌上的傳統佳餚,裡面固有肉絲,卻非“滷肉”;“西滷”亦作“西魯”、“絲滷”,乃日語羹湯(スープ)的音譯,做法堪稱繁複:先略醃肉絲後再汆燙;鯊魚皮、胡蘿蔔絲、大白菜條、金針菇亦先汆燙;紅蔥頭爆香,炒蝦米、香菇絲,加入汆燙過諸料,用高湯煮滾,調味;加入蛋酥。蛋酥需用鴨蛋,打成蛋液,通過篩網漏入油鍋炸熟。

其湯可清,亦可稍微勾芡,淋些醋也不賴;要之,須認真熬製。坊間所售,多添加大量的味精或雞粉,不足為訓。我最感動於“阿正廚坊”的西滷肉,一種誠懇的味道,老老實實以樸素的態度熬製高湯,準確表達每一種食物的風味。

這種什錦雜菜羹,配料隨人增減,有人添加魚翅,有人加入乾貝。大白菜缺貨時,店家輒用竹筍取代,如“吉祥客棧”改採脆筍墊底,除了常見的配料,另有鮮蚵;亦可客製化,添加魚翅、蟹腳肉等等。“四海居小吃部”所制加了海參;“一佳一活海鮮”老闆研發的作品以高湯為底,加入菇蕈、魚翅;有人加入髮菜,也時見豬皮、櫻花蝦參加。“茂園餐廳”的白菜滷規格接近西滷肉,配料相當豐富,只是蛋酥改成了炒蛋。蘭城晶英酒店“上將西魯肉”以挖空的上將梨做容器,邀梨香參加。

無論添加什麼,主角永遠是蛋酥,吸飽湯汁的蛋酥是一種擬肉絲,先民利用油炸蛋,令它產生肉感,代替不易取得的肉品。在經濟困頓的年代,貧窮的人家也可以吃得很豐盛,像西滷肉,追求多而繁複的美學手段,帶著些許炫耀的表情。

想吃西滷肉

什錦雜菜羹

湯內的東西雖多,卻沒有繁文縟節,它們非正式地聚在一起,很隨和,有些看起來甚至顯得粗糙笨拙,又粗糙笨拙得相當實在。

是蛋酥和大白菜聯手營造了一個寬容的環境,一種任意,自由的氛圍;所有的材料分開來都有自己的主體性,結合則是完整的一體。它包容性廣大,新的配料添加進來,好像新移民,立刻變成新的本地人,融會,和諧。

那是臺灣母親的味道。我們仔細品嚐,通過大白菜的清甜,蛋酥的油香,蝦米的沉厚,領略其中蘊含的喜悅。在眾聲喧譁的食堂,互相挨擠著,使用南腔北調和異邦語言,一起經驗西滷肉的雜燴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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