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在山西省忻州市繁峙縣大營鎮鷂子澗村的山岡上,矗立著一座“抗日英烈永垂不朽”的紀念碑。1937年9月,這裡曾發生過抗戰以來最慘烈的戰鬥之一,如今戰爭的煙雲早已散去,似乎只有黃土高原的溝壑銘刻著些許歷史的痕跡。

2019年清明節前夕,關愛抗戰老兵志願者明珠帶著平遙牛肉、太谷餅、老陳醋、汾酒等山西特產,祭奠82年前在此犧牲的六十一軍72師217旅434團1500餘名將士。這已經是明珠第17次來到鷂子澗,然而在大聲招呼先烈英魂出來“喝酒吃肉”的時候,他還是難掩激動,眼圈泛紅。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明珠和小徐在紀念碑前

結緣鷂子澗

明珠是山西太原人,從小就對歷史感興趣。小學的時候,有一塊錢零花錢他都要跑到古玩市場,在一堆銅錢裡左挑右揀,尋兩個品相最好的買回去。後來明珠對抗戰史著了迷,開始研究閻錫山和山西抗戰,對山西籍將領如數家珍。

2011年3月,明珠偶然在網上看到“尋找遠征軍”的相關信息,突然意識到“原來還有那麼多抗戰老兵在世”。他想接觸這些抗戰老兵,聽他們親口講述當年是怎麼打仗的,就在網上搜到了幾個QQ群,又在群友的引薦下加入了關愛抗戰老兵網,成為山西“關愛抗戰老兵基金會”(以下簡稱“關愛”)志願者。

“關愛”的總部位於深圳,需要全國各地的志願者尋找抗戰老兵,核實老兵身份,由基金會給老兵發放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補助。當時的“關愛”正處於成立初期,組織鬆散,資金也不穩定,志願者該做什麼都是明珠他們一點一點摸索出來的。

“我們這些志願者都是送‘米麵油’出身的,當時比較亂,大家對什麼是公益都鬧不清楚。”除了最重要的尋找老兵、核實身份外,幫老兵尋找戰友、幫後人尋親、重返戰場、節假日探望等也漸漸納入了他們的志願活動中來。

明珠剛開始做志願者沒有經驗。“禮拜天給家屬打電話,約定下週三來探訪。結果老人這三天所有作息全亂了,睡不著了,穿著中山裝往那一坐,就硬等了。”後來經歷的多了,明珠積累了豐富的與老人打交道的經驗,也開始傳授給新加入的志願者們。

2013年8月,送了快三年“米麵油”的明珠在志願活動中認識了時年94歲的抗戰老兵周錫奎,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說“鷂子澗”這個地名。周錫奎是六十一軍72師217旅434團一營偵察兵,1937年9月27日,就在“打破日軍不可戰勝神話”的平型關戰鬥之後兩天,434團1500餘名戰士在鷂子澗殉國,僅有115名(周錫奎回憶的數字)士兵逃生,周錫奎就是其中之一。他告訴明珠,他的團長和1500多個戰友還埋在鷂子澗,至今無人知曉。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老兵周錫奎

這個消息令對山西抗戰頗為熟悉的明珠感到震驚。他查閱了相關文獻,發現72師師長陳長捷、217旅長梁春溥等人的回憶錄中確有此事。但為了核實周錫奎的抗戰老兵身份,明珠決定親自去一趟鷂子澗。

2013年國慶,明珠開車從太原出發。當時去鷂子澗的高速沒通,只能走“搓板路”,來來回回拉煤的卡車讓路況變得非常不堪。明珠“咯噠噠咯噠噠”地開了6個多小時車,才來到當地人稱“狼不吃”(狼都不去找食吃)的鷂子澗村。

進了村,明珠看見一位老漢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就問他“這裡鬧過日本人沒有”。“鬧過日本人,村子裡到處都是死的中國兵,有穿藍衣服的、綠衣服的、黃衣服的。”老漢回答道,“我那時候只有六歲,在村子西面的窯洞裡藏著。打完仗以後哥哥領著我上山,看到很多野獸在吃士兵的屍體。”

老漢姓李,出生於1931年,一輩子沒有離開鷂子澗村。據他回憶,為了繼續生活,鷂子澗之戰後村民把死在村子裡的幾百名士兵埋在雨水沖刷形成的“土克朗”(深溝)裡,而死在山上的士兵就“管不過來了”。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明珠和李老漢

在李老漢的指引下,明珠找到了當年村民埋葬中國士兵的“土克朗”。黃土高原水土流失嚴重,經過近80年的沖刷侵蝕,這個溝壑已經有十幾米深,據村民估計,上面的土層也有十餘米厚。明珠帶來的鏟子完全派不上用場。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埋葬士兵的“土克朗”

此後,明珠和幾名志願者又好幾次來到鷂子澗,根據找到的彈殼、彈夾確定戰場遺址,輔以日本聯隊史、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史料記載,再加上抗戰老兵周錫奎的回憶,還原了434團全團殉國的前前後後。

鷂子澗之戰

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軍迅速佔領平津,又攻陷南口和張家口,兵分兩路向山西開進。閻錫山希望把戰局侷限在與雁門關以北,將主力部隊集合在大同附近,準備與日軍決戰。然而由東條英機指揮的日軍察哈爾兵團長驅直入,相繼佔領天鎮、陽高一線,大同城防守空虛。閻錫山下令棄守大同,炸燬御河鐵橋,南撤廣武、雁門關一線。

9月中旬,閻錫山親臨內長城太和嶺口召開軍事會議,統調晉綏軍近7萬人,分別於平型關、茹越口、雁門關、陽方口等地進行“口袋陣”作戰,選定砂河以西和繁峙間地區為決戰地帶,計劃於內長城線以內殲滅日軍。

隸屬於72師217旅的434團就是閻錫山調來與日軍決戰的部隊之一。抗戰開始時,434團奉命于山西北部看守國防陣地,未隨72師奔赴南口抗戰。大同會戰開始後不久歸建於李服膺部,輾轉避戰,深以為恥。後來李服膺因“擅自撤退”被閻錫山槍決,是為抗戰以來第一個被槍決的軍長。全團上下皆難平忠憤,屢次申陳攻打前鋒。

9月25日凌晨,初到平型關前線的434團士氣高漲,先解救出被圍71師214旅,又相繼佔領鷂子澗、六郎城、1930高地、1886高地,扼住山隘,把日軍十一聯隊一大隊近千人逼到鷂子澗東南方向的一處馬蹄形陣地。

434團團長程繼賢還派斥候向大、小含水嶺進出,與八路軍取得聯繫,準備繞至日軍側後方,進行牽制襲擊。同時又派出一營打通和71師一部的聯繫,協同主力向團城口陣地出擊,後因71師一部畏縮不前、支援不力而擱淺。

9月28日,團城口一線陣地失守,與434團協同作戰的友軍南撤,434團陷於重圍。團長程繼賢和兩名營長分途應戰,同士兵一起與敵人拼殺到最後,團營以下官兵幾乎全部力戰殉國,僅在六郎城附近監視被圍日軍的一營脫逃百餘人。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陸軍六十一軍八年抗戰史實》記載:“我434團團長程繼賢率部在鷂子澗附近奮勇突入敵陣與數倍之敵相搏鬥,反覆衝殺,斃敵無算,棄屍盈野,山河草木皆為變色,終以勢孤力盡,身批重傷,引吭高呼後,以最後一彈自戕殉國,所率二營長傅佔魁、三營長梁世榮以下官兵亦均壯烈犧牲,無一生還,其烈氣英風,殊堪景仰。”

9月30日深夜,閻錫山決心棄守平型關及雁門山全線。晉北大軍轉向石嶺關以北的忻口地區,以保衛太原,照顧其二十多年所積累的家當。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鷂子澗戰鬥示意圖

李老漢回憶,434團在平型關打了4天4夜,戰況慘烈,其中有幾百人死在了鷂子澗村中的一條“牛合朗”(方言,意為很窄的、只有牛能過去的路)裡,很可能是夜裡休息時被日軍突襲了。

明珠覺得434團覆滅得“很憋屈”,“本來形勢一片大好,434團拿下了平型關最重要的陣地,如果閻錫山再堅決一點,很可能圍殲日軍在平型關的主力。結果友軍撤退顧不上通知他們,還在夜裡被摸上來的鬼子端了團部。”

在日軍十一聯隊聯隊史中,有一位日軍軍官回憶道:“周圍放眼望去,都是險峻的山巒,熟悉地理的敵人,沿著山背,巧妙地利用遮蔽物,持續攻擊。27、28日兩天,日往夜來激戰不斷,西沉於長城線敵方的太陽光,也像血一般鮮紅。我方人員每時每刻都在減少,連收容傷員的場所都沒有,彈盡糧絕,寒風凜冽。‘頂住!堅持到最後一人,堅持到友軍的到來……’我就這樣激勵著。忽然,太陽旗映照在眼裡。‘友軍!看見了太陽旗……’大家一齊拼命地發出喊聲,一齊仰望遠處的、期待的太陽旗。”

上述日方材料讓明珠更加覺得惋惜。本來已經打算“為天皇獻身”的被圍日軍得救,與其他日軍部隊一起,反過來包圍了434團。此時,434團孤立無援,沒有部隊前來解救,最終全團殉國。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鷂子澗挖出的人骨

為英烈立碑

鷂子澗之戰深深吸引著明珠,他覺得這是山西抗戰中最可歌可泣的一場戰鬥,於是他不斷尋找相關文獻,補充細節。於此同時,明珠和434團倖存老兵周錫奎的關係也越來越親近。在周老家附近的時候,明珠總要上去坐坐,跟老人撇(聊)上三五分鐘,有時間就留下來陪他吃個飯。周老也拿他當家人,告訴他家裡的備用鑰匙藏在哪,給他講年輕時的戀愛故事,還讓他給自己去世後房子留給誰出主意。

周錫奎最心心念唸的還是鷂子澗,他常對明珠說:“我的團長和1500多弟兄死在鷂子澗,我經常想念他們。我有兩個願望,第一是給他們立個碑;第二是我死之後能埋回鷂子澗。”

明珠不敢接老人的話,當時的他覺得立碑簡直是“天方夜譚”。立碑需要資金,“關愛”資金非常緊張,給核實身份的抗戰老兵每月發500元補助已經捉襟見肘,無力再給予志願者補貼。明珠等十幾名志願者一起組建了“關愛抗戰老兵山西志願隊”,一直自己貼錢活動。

明珠每個月工資3000多,志願活動要花費400-500元,主要是到山西各地去核實老兵身份的交通費用。“我們出去,中午只能找個麵攤,吃5塊錢一碗的刀削麵。當時我跟志願者們說,誰一年給投資上5000塊錢,我們絕對能把關愛抗戰老兵這個事情,幹得更上一層樓。”說起當時的困境,明珠仍不免感到辛酸。

在志願隊中,明珠的經濟情況還算是不錯的。志願者小徐在一家民營企業上班,每個月2000元的工資,還要租房子、談女朋友。90後志願者小宋高中沒有畢業就出來支了個小攤子,收入不穩定,明珠開玩笑叫他“董事長”,擺攤之餘,小宋一直和明珠他們一起做志願工作。

然而,在明珠的企業家朋友們看來,立碑“根本不算個事”。他們幫忙籌錢,調動各種社會關係,開車去忻州看石材,最後在定襄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石頭,尺寸、價格都合適。

朋友還幫忙找來一位風水先生,“吐沫星子橫飛”地說了一大堆,也沒找到一塊適合立碑的“風水寶地”,不過“大師”也覺得立碑是件好事,沒收錢。明珠為紀念碑立在哪裡犯愁,他和朋友滿山地轉,走累了,坐在一個山岡上抽菸,發現“腳下這地方挺好,地平,風景也好,就選這裡了”。

立碑地點確定了,明珠找了輛卡車把石頭拉上鷂子澗。上山的路太陡,後來不得不又找來一輛剷車推平了路。石材終於運上了山,志願者老榮找了他十二個戰友,平土地,做臺基,裝護欄,抹水泥,沒日沒夜地幹了一星期。2014年4月6號下午16時50分,“抗日英烈永垂不朽”紀念碑終於立在了鷂子澗的山岡上。

特稿︱紀念不是為了記仇:明珠和他的“鷂子澗之戰”(上)

志願者在樹立紀念碑

立碑一共花費了近五萬元,都是用在石材、運輸等不得不花費的地方。周錫奎本來準備出兩萬元,明珠希望更多人參與進來,只收了老人6000元,但請他親自撰寫了碑文。

紀念碑落成的時候,志願者小宋拿著噴壺往碑上噴水,擦拭石碑,一邊擦一邊流眼淚。小宋跟老榮他們一起,七天內上了五趟鷂子澗,單程就是五個小時。每天下午五點從太原開車過來,十點開始幹活,幹到凌晨三點再返回太原,睡會兒覺去上班,下午五點再來鷂子澗。他想起犧牲在鷂子澗的1500多名烈士,也想到了自己的辛苦,感傷和疲乏夾雜,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周錫奎覺得立碑是件“天大的事”,非得讓明珠找架直升飛機送他過來看看。他認為明珠連“天大的事”都能辦了,找直升飛機這樣的“小事”肯定不在話下。鑑於老人實在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又怕他太過激動,而且直升飛機實在找不到,明珠就沒有接他到現場。後來,老人瞞著明珠,讓兒子開車載他來了一趟鷂子澗,但是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紀念碑,只能遺憾而歸。

2015年年底,一天晚上11點多,周錫奎的兒子給明珠打電話,讓他到山西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明珠趕到醫院,周錫奎已經躺在重症監護室輸氧了。老人跟明珠說:“我交代你一個事兒,他們(指他的兒女)我不放心,我死後要埋在鷂子澗。”當晚,病危的周錫奎被搶救回來。

2016年12月4日,周錫奎去世。家人把他的骨灰葬回山東老家祖墳,作為“外人”,明珠對老人家屬的考量表示理解,但是沒能幫助周錫奎完成葬在鷂子澗的這個遺願,他始終抱憾,覺得自己辜負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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