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將一切生死看淡，便是活著的最高境界」
徐福貴家有一百多畝地，是遠近聞名的闊少爺。他的女人陳家珍，是城裡米行老闆的千金。福貴喜歡天天往城裡跑，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整日混跡於妓院與賭場。他每次騎在胖妓女身上經過老丈人的米行時，都會得意叫囂地打招呼。
家珍對於紈絝的福貴百依百順，儘管福貴在外面胡鬧偶爾才回家，家珍也總是笑臉相迎，毫無怨言。
福貴最後一次賭博時，家珍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找到福貴，跪下哀求他回家，福貴正在興頭上，自然是不願意的，他便大打出手，最後喊人把家珍活生生拖出去。
那晚過後，福貴輸掉了全部家產，原來他在半年前就欠上了賭債，中了一個叫龍二的人早已設計好的圈套。福貴家的房產地產全歸了龍二所有，一家人搬去了茅草屋。
當夜，福貴的爹蹲茅坑時，從糞缸上掉下來摔死了。福貴的爹死後十天，老丈人派人敲鑼打鼓，用披紅戴綠的花轎把家珍接回了城裡，把四歲的女兒鳳霞留給了福貴。
福貴租了龍二的五畝地，開始每天勤勤懇懇地種田。後來，家珍帶著半歲的兒子有慶回來了。本可以在城裡繼續過衣食無憂生活的家珍，褪去豔麗的旗袍，換上粗布衣服，與福貴一起過上貧苦的生活。
家珍一回來，這個家就全了，福貴也開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後，福貴的娘生病了，福貴揣著家珍從孃家帶回的僅剩的兩枚銀元，去城裡找郎中，途中卻被路過的國民黨炮兵連強行拉去做了壯丁。
福貴跟著炮隊一路向北，越走越遠，想過要逃跑，可是中途逃跑的人要麼被殺，要麼又被其他隊伍強行擄去，離家越遠便越沒有膽量逃跑了。過了長江以後，他們被包圍了，每天的糧食全靠空投，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每次就如同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緊，不分晝夜，子彈如流雨般在身邊不斷穿梭。天氣越來越冷，空投糧食的飛機也來的越來越少，國軍的陣地也跟著一天更比一天小，他們每日躲在坑道里更不敢輕易爬出來了。
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隨便扔到地上。那天，他聽到了傷號們整晚的哀嚎聲此起彼伏，就像潮水般湧過來，福貴這輩子再沒聽過那樣可怕的聲音了，直到那些聲音逐漸被埋葬在冰冷的雪夜裡。
第二天還活著的人全被解放軍俘虜了，福貴這才領了盤纏被放回家，在槍林彈雨中度過這一個多月，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家人團聚，福貴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往南跑。等福貴回到家，已是離家快兩年了。福貴的娘早在福貴離開兩個月就死了。女兒鳳霞一年前發過一次高燒後，就再也不會說話了。
龍二倒了大黴，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被人民政府當做惡霸地主給槍斃了。臨死之前，他衝著福貴喊"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福貴自知僥倖躲過一劫，此後更要好好活下去了。
女兒鳳霞和兒子有慶一天天長大，在鳳霞十二三歲的時候，為了省下錢供有慶上學，福貴忍痛將鳳霞送給了別人。鳳霞被人領去才幾個月，就深夜跑回了家。
第二天吃過晚飯，福貴決定再將鳳霞送回城裡去，可是剛走到那戶人家，福貴又不忍心，發了瘋的背起鳳霞就往回走。決計不管家裡條件多麼艱苦，也不再送鳳霞走了。
這樣過了兩年，家裡日子算是好過一些了，還養了兩頭羊，有慶每天一早上學前去割草餵羊，中午又要跑回來割草，一天兩次就得跑五十多里路，因此布鞋也就容易跑爛。
福貴心疼家珍一邊乾田裡的活，一邊還要為有慶做鞋，大罵有慶把鞋都穿破了。有慶便每日抱著鞋，光腳跑步去上學，到了學校才穿上鞋。冬天大雪的時候，有慶還是光著腳走路，雖然福貴罵著讓他穿上鞋，他還是剛穿上沒跑多久，又繼續脫下鞋光腳跑。
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福貴家裡的地全劃到人民公社名下，連家裡的鍋也都歸了人民公社，說是要煮鋼鐵。村裡辦起了食堂，大夥每天排隊去食堂領飯。家中的柴米油鹽都被沒收，連牛羊也都充公了。
福貴家裡的兩頭羊也被送去了，有慶不捨得，還是每日照例三次割了草跑去人民公社羊棚裡喂那兩隻羊，到了天黑的時候，還要去一次次抱抱那兩頭羊才依依不捨的回家。
後來福貴家差點被徵用為鍊鋼基地，幸好前來看房的風水先生與家珍熟識，才免遭一劫，好歹保住了自己那間茅草屋，不至於一家人無家可歸。
村裡煮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城裡醫生說家珍得了軟骨病，這種病誰也治不了。
日子一長，人民公社棚裡的羊被吃光了，糧食也吃光了。最後隊長宣佈食堂散夥，讓大夥趕緊進城去買鍋，還是各家吃各家的。村裡人下地幹活也開始記工分了。
那一年，下了一個來月的大雨，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裡，顆粒無收。大夥都數著米下鍋，後來，村裡誰家都沒有糧食了，有些人開始刨樹根吃了。家珍的病越來越重，只能拄著樹枝勉強走路，有慶餓了就只能到池塘邊咕咚咕咚喝一肚子水來充飢。
一天，家珍拄著樹根去城裡找她爹，要了一小袋米揣在胸口帶回來。一家人趕緊關門插上木銷，膽戰心驚地偷偷倒出半袋米煮了粥來吃，生怕被村裡其他人發現。
可是家裡煙囪咕咕冒煙，還是被人察覺了，隊長帶人找上門，威逼利誘之下，家珍不得不心疼地從剩下的半袋米里，抓了一把交給隊長，那米可是從她爹牙縫裡擠出來的。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後，才總算好過了一些。
那一年，有慶十三歲，唸到五年級了。俗話說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有慶也出事了。有慶學校的校長，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生孩子大出血。學校組織學生去獻血，前面十多個孩子，直到驗到有慶血型才對上了。醫院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把有慶的血差不多都抽乾了。
那天晚上福貴抱著有慶的屍體往家走，擔心家珍知道這事必定也是活不成了。福貴便坐在爹孃的墳前，抱著有慶不肯鬆手，讓有慶冰冷的臉貼在自己脖子上，一遍遍回憶著有慶上學時的情形，就那樣呆呆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了，才百般不捨得將有慶埋掉了。
後來，家珍還是知道了，差點沒挺過去。有慶死了不到半月，眼瞅著家珍也快不行了。福貴覺得家珍嫁給自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後事一定要辦的像樣一點，於是挨家挨戶去借錢，要給家珍打一口棺材。結果家珍有一天竟然自己坐在床上了，福貴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慢慢好起來了，真是又驚又喜。
有慶死後一個多月，縣長來了。他就是春生，當年福貴被國民黨抓去做壯丁，與他一同共歷過生死。那年他被俘虜後當上瞭解放軍，一直跟著隊伍打仗，最後轉業做了縣長。春生因為有慶的事情過意不去，特來找到福貴賠不是，家珍卻怎麼也不接受他的示好。每次春生來，都被家珍拒之門外。
鳳霞長得像年輕時的家珍一樣漂亮，若不是又聾又啞，說媒得怕是要把家裡門檻踏平了。福貴和家珍操心鳳霞的婚事，託隊長給鳳霞找個好人家。
沒過幾天，二喜來了。二喜是城裡人，搬運工，掙很多錢。可惜是個偏頭，腦袋靠著肩膀，怎麼也起不來。開始上門來相親的時候，對著福貴家的破房子左看右看，話也很少，讓福貴一家本以為親事無望了。
沒想到第二天他卻帶人來為福貴家新鋪了房頂茅草，粉刷了牆面，還連夜為家珍做了方便在床上吃飯的小方桌。二喜風風光光地把鳳霞娶走了。後來過了好多年，村裡別的姑娘出嫁時，還會說鳳霞出嫁時最氣派。
鳳霞嫁到城裡，福貴是三天兩頭往城裡跑，每次家珍都一個人在家伸直了脖子等他回去說些鳳霞的新鮮事。她沒完沒了地問，福貴也是沒完沒了地說，跟家珍說還嫌不夠，到田裡幹活時又說給村裡人聽。
城裡的文化大革命越鬧越兇，滿街都是大字報，連鳳霞二喜他們屋門上都貼了標語，屋裡臉盆什麼的也印上了毛主席老人家的話，鳳霞的枕巾上印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床單上的字是"在大風大浪中前進"。
春生被視為走資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每日被押著遊街，並被當眾毆打羞辱。過了一個多月，春生深更半夜偷偷找上福貴家裡，說自己不想活了，來和福貴告個別。
福貴好說歹說勸了春生一整夜，家珍雖然心裡還記恨著兒子的死，卻還是盡力寬慰春生，讓春生一定要好好活著。後來，春生還是吊死了。家珍聽後難受了一天，說其實有慶的死並不能怪春生。
清苦的日子總算有了一絲甜頭，鳳霞有喜了，一家人高興得哭哭笑笑。二喜也更加疼愛鳳霞了，夏天為了避免鳳霞被蚊子咬，總是自己先去房裡把蚊子餵飽以後，才讓鳳霞進屋睡覺。
可是命運總是這樣，往往在你春風得意的時候，給你重重一擊。鳳霞難產，二喜跪著懇求醫生保大不保小，卻是兒子生下來，鳳霞大出血死了。那天雪特別大，鳳霞死後躺在那間小屋裡，十多年前有慶也是躺在那裡。
鳳霞死後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那段日子常對福貴說"福貴，有慶、鳳霞都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家珍為鳳霞的兒子取名叫苦根，二喜每天揹著苦根做搬運。偶爾福貴把苦根接回鄉下住的時候，不管每天干完活多麼勞累，二喜都要走十多里路去鄉下看兒子，第二天一早起床又去城裡幹活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搬運的時候，被兩排水泥板夾死了。二喜的身體貼在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血肉跟漿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
去領二喜時，福貴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有慶、鳳霞都曾經死在那家醫院，躺在那間小屋子裡。
二喜死後，福貴把苦根帶回了村裡。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福貴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他又寬慰了，有了他香火還會往下傳，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看著苦根一天天長大，福貴也是一天比一天放心。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那一年苦根生病了。福貴心疼苦根，讓苦根躺在家裡，煮了很多新鮮豆子給苦根吃，自己便下地幹活去了。
等福貴傍晚回到家，苦根的嘴唇都青了，嘴裡還含著兩粒沒嚼爛的豆子。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家裡太窮，平時很難吃得上豆子，福貴那天一下子煮了那麼多豆子給苦根。
往後的日子只能福貴一個人過了，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踏實，家裡人全是他親手埋的，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他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塊錢，村裡人都知道那錢是給替他收屍的人，他們也都知道福貴死後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後來福貴買下一頭即將被宰的，歪著腦袋吧嗒吧嗒掉眼淚的老牛，並給這頭老牛取名福貴。兩個福貴相依為命，安心過著每一個平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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