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17臺手術,懷孕的產科醫生,沒能看到孩子滿月


一天17臺手術,懷孕的產科醫生,沒能看到孩子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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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17臺手術,懷孕的產科醫生,沒能看到孩子滿月


季懷秋是產科的明星醫師,懷孕期間,她依然保持超負荷的工作。在一片喜悅裡,孩子降生,醫生卻走到了人生終點。

一天17臺手術,懷孕的產科醫生,沒能看到孩子滿月


凌晨三點,孕婦仍在麻醉中,剖宮產手術已經進行一個多小時。司械護士遞器械的動作遲緩了,我視線裡出現重影。主刀醫生季懷秋在做最後縫合。自清晨八點接班,她已經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現在還要一邊縫合,一邊說話,驅散護士和一助的睏意。

無影燈的光照得她煞白,藍帽子邊緣被汗水浸透,瞳孔裡滿是血絲。瞬間我有點懷疑,這個看上去嬌小柔弱的女人,體內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量?

我是中西醫結合婦科方向的研究生,2015年6月畢業後,跟隨季懷秋醫生在上海這家三甲醫院的產科實習,此時已過了一年,實習期滿,繼續留在季醫生手下。

季醫生是院裡重點培養對象,三個月前剛剛卸任老總——這是醫護間的叫法,通常稱呼職位處於一般住院醫師和主治醫師之間的醫生。他們一週要六天在醫院,週日休息,在院24小時待命,相當於一週值6個班。

儘管卸任老總,升職為主治醫師,季醫生依然不輕鬆。俗話講,累死累活婦產科。在我眼裡,季醫生是產科裡最累的,同事們私下都叫她季鐵漢。

手術完成,季醫生脫下口罩和手術服,喘了口氣。我看著她慘白的臉,問要不要去值班室躺躺。她搖頭,說一會兒要查房。凌晨四點,醫院的樓道異常靜謐。頭頂的白光籠罩著一切。極度疲憊的時刻,我甚至會有些恍惚,感覺自己踏進了冰箱。

季醫生突然衝到洗手間,兩手撐住盥洗池邊緣,抑制不住地作嘔。我開始還以為她吃壞肚子,想起前半夜的事,忽然明白了。

晚上12點左右,羅醫生拎著一個飯盒給她送宵夜。當時我和護士還私下調侃,猜是不是結婚紀念日。護士猜不是,指著羅醫生的鞋子說,他穿一雙運動鞋,看樣子原來是白色的,鞋面上佈滿灰塵,髒得沒法看,不知道多久沒洗過,像是棕色。言下之意是,羅醫生忙得鞋也顧不得換、顧不得洗,哪有時間慶祝結婚紀念日。

季醫生和羅醫生是院裡的明星伉儷。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於國內最好的婦科院校。羅醫生曾經也是產科的一員,調到婦科後,成為那裡唯一的男醫生。因為手術做得好,被婦科當成一塊寶,平時忙得不行,罕有這樣的體貼。

季醫生說,我懷孕了,孕吐反應。

我愣住了,不知為何,印象裡懷孕這件事和季鐵漢不搭。

季醫生說,怎麼,我不能懷孕嗎?

她衝我一笑,洗了把臉,整理一下衣服,囑咐我寫完術後病程再回值班房睡覺,“我懷疑就是看你寫的病歷氣得肝鬱,胸一直疼。”說完,像平時那樣查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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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凌晨產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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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能回想起一年前,和季醫生初次見面的情景。那天我早早去了科教科,拿到實習公派後,立即去產科找帶教老師。辦公室的醫生一聽說找季懷秋,都愣了愣,一位年輕女醫生說:“季鐵漢在十樓上手術,你在手術室外面等吧,她忙,你多等會兒。”

我直奔十樓手術室,坐電梯的時候,腦袋裡一直在想,為什麼別的醫生叫她季鐵漢,也許是身材魁梧,脾氣火爆?到了手術室門前,護士說季醫生還在手術中,讓我到走廊裡等著。我坐在那,每路過一位醫生就抬頭看。直到下午一點多,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女醫生走過來問,是不是找季懷秋,我點頭稱是。她微笑著說:“我就是季懷秋,新來的周醫生?”

眼前的人就是帶教老師。我定了定神,看清楚她的長相。季醫生皮膚白皙,兩條彎而長的眉,眼睛不大卻黑亮有神,最重要的是,身材一點都不魁梧,反而嬌小,典型南方女孩的樣貌。

後來我才明白,所謂鐵漢,意思是她有超強的體力和精神。對她來說,通宵手術、連續工作20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剖宮產手術多在40分鐘至一個小時,記憶裡最多一次,季醫生一天內上了17臺手術。

實習期間,我的工作內容分為兩部分。有技術含量一點的,是在剖宮產術中給季醫生當手術一助:吸血、暴露術野、提線、打結,這些沒多久我就熟練了,常常自詡為“熟手女工”。另一部分是我自認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很牴觸,比如新收患者,詢問病史,書寫病歷等等,做得很勉強。

上學的時候,我是書呆子型的學生,只知道學習和背書,沒怎麼接觸過電腦,操作不熟練,打字慢,一份病歷往往要花一個小時,自我感覺又辛苦又沒有什麼收穫,總是心不在焉。寫的病歷常常出些小錯,不是這忘了寫,就是那個沒問到,季醫生總責怪我不認真,她經常幫我檢查修改,自己反覆研究患者的病歷,幾近沉迷。

因為對病歷不夠重視,我差點造成一起醫療事故。

2015年底,一名孕婦凌晨入院做剖宮產手術。我忙了一天,非常疲憊,寫病歷的時候差點睡著了,匆匆把患者資料輸入電腦,沒有仔細檢查。手術時,我做一助,用卵圓鉗夾紗塊,蘸碘伏準備為孕婦的術口消毒,季醫生突然喊我停下。

“你要幹什麼?”

“消毒啊。”

“有沒有詢問孕婦病史?不知道她對碘伏過敏?”

我慌了。碘伏是術前常用的皮膚術口消毒劑,手術前後都會用到。寫病歷的時候,我竟忘了問孕婦有沒有食物、藥物過敏,孕婦也沒有主動說對什麼過敏。我太累了,沒有多問,畢竟很少有人對碘伏過敏。

後來我才知道,寫完病歷,季醫生又核對了一遍,詢問孕婦家屬,得知孕婦曾經發生過碘伏過敏,看到我仍然用碘伏給她消毒術口,趕緊制止了我。患者有過皮膚紅腫和灼燒感的過敏表現,一旦過敏便很難預測後果,也許出現更嚴重的情況,影響手術,導致危險發生。

幸虧有季醫生在。直到手術完成,我的心仍在怦怦亂跳。自那以後,寫病歷再也不敢怠慢。醫院裡沒有小事,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可能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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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產科醫生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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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後,季醫生依然忙碌。我們勸她不要過度勞累,應該把寶寶放在第一位,但她的工作量沒有減少,反而因為懷孕,更清楚孕婦需求,比以往更嚴苛了。

她還多了兩個之前沒有的習慣。一是經常忙裡偷閒,輕撫著肚子微笑發呆,另一個就是愛拉著人猜她肚子裡是男是女。

產科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習俗,會猜測孕婦肚子裡孩子的性別和誕生時的重量。據說孕婦的腹部尖尖的多是女孩,比較平的是男孩。

如果別人說:“你這肚子這麼尖,一看就是個女孩。”季醫生就高興得咧嘴笑。如果別人說:“一定是個男孩。”她就嘟著嘴發愁。我問季醫生為什麼不喜歡男孩。她說:“我都在網上買好女寶寶的衣服了,女寶寶的衣服比男寶寶的漂亮得多。”

孕37周後,季醫生的肚子變得很大,腳腫得發亮,一按一個窩窩,按照醫院規定,她可以提前休產假,但她還是堅持上班。我很擔心:“你可是高齡孕婦,這麼辛苦能吃得消嗎?要不申請休產假吧,多休息對大人孩子都好。”

季醫生笑著搖頭,說自己沒啥不舒服,就是右側乳房上面有個腫塊,挺硬的,刺疼,可能是懷孕之後內分泌改變,雌孕激素增加造成的乳腺增生,不是大問題。我勸她去做個乳腺彩超,她擔心會影響胎兒,決定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再去做徹底檢查。她說:“我就是醫生,還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嘛。”

看她那麼自信,我也就稍稍放下心。

2016年12月的一個傍晚,季醫生主刀為一個大齡二胎孕婦做剖宮產。上手術前,她說羅醫生今天也不值班,燉了雞湯,做完手術回家喝湯。我說你倆難得有這樣的時光,好好享受一下。沒想到,孕婦手術過程中突然心跳驟停,屋裡刺耳的滴滴聲不絕,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變直了。

麻醉科主任第一時間趕到,緊接著,產科主任,副主任,護士長,都趕了過來。這幾位是醫院裡最忙的,平時想見到一個都不容易,今天為同一個患者齊聚在一起,情況嚴重可想而知。

大家擔心患者的心臟驟停是因為麻醉平面過高,或者羊水栓塞引起。前者還相對容易處理,羊水栓塞是極為複雜兇險的分娩期併發症,病死率極高。孕婦已年近四十,加上是二胎,又是異位妊娠,剖宮產手術很容易引發羊水進入血液循環,造成凝血障礙,引起大出血。

手術室裡的氣壓按住每個人的腦袋。季醫生立即對孕婦進行心肺復甦。胸外按壓二十分鐘後,產科主任換下她,繼續按壓十五分鐘後。心電監護儀終於響了,靜謐的手術室炸出一陣歡呼。

產科主任讓季醫生回家休息,替她完成最後的縫合。她拒絕了,做完手術留下值夜班,整整一夜都在觀察產婦情況。後來,我們硬趕她去睡了一會兒,承諾有任何情況立即叫醒她。看著那件後背被汗水浸透的手術服,我陡然明白,人們為什麼會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天使這個詞關聯起來。

第二天早上八點,季醫生交班回家休息。她終於撐不住,請了一天假。主任看著她的大肚子和腫起來的腿腳,實在不忍心,把她調去產科門診,不允許再值夜班。

我繼續留在病房,自此以後開始獨立值夜班。

一天17臺手術,懷孕的產科醫生,沒能看到孩子滿月


2017年1月初,季醫生順利產下一個男寶寶,科室裡的同事一起到病房看望她。

在產科這麼久,我見過太多兇險的情況,生孩子這件事,就像一句老話講的那樣——兒奔生,娘奔死。季醫生屬於高齡產婦,比普通產婦危險很多,加上一直以來工作強度太大,我們都擔心她的安全。得知母子平安,大家總算放心。

季醫生躺在病床上,兒子在她身旁熟睡。不知道為什麼,她很瘦,一點沒有產後應有的豐腴,臉色晦暗,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她的心情倒是很好,笑著說等兒子一滿月就回來跟我同甘共苦,讓我先撐住,“我胡漢三馬上就回來了。”

沒等到孩子滿月,護士長告訴我們,季醫生得了乳腺癌。發現時就是晚期,癌灶已經轉移至胸骨,目前正在醫院化療,生存的機會微乎其微。

這件事震驚了整個醫院。誰也想不到,三十五歲的季鐵漢,會患上乳腺癌。我沒有看到病歷,不清楚她的確切病因,不過勞累,內分泌失調,加上孕期激素升高,都有可能是致病原因。

我忽然想起,季醫生說過她乳房裡有個腫塊,還刺痛,那正是乳腺癌的早期表現。早在那時候,她可能已經生病了。我心裡難過,責怪自己疏忽大意,沒勸服她去檢查,以致錯過最佳治療時間。河裡淹死會水的,我們這些當醫生的,面對病患一個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對待自己和周圍人的身體,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2017年1月底,大年二十八,季醫生去世了。距離我得知她患上乳腺癌的消息還不到一週。我沒來得及看她最後一眼,沒想到,生完孩子那一面就是訣別。

醫院組織同事參加她的追悼會。羅醫生抱著嬰兒呆呆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哭。我的眼淚抑制不住浸滿臉,一些片段不斷閃現,季醫生對著病歷反覆琢磨的樣子;凌晨的手術室裡,汗水溼透了後背,她還跟我說笑;最後一面時,她說孩子一滿月就回來一起同甘共苦。

羅醫生懷裡的孩子突然哭起來,聲音嘹亮,迴盪在醫院裡。遠遠地,我看著那張小臉,想起第一次見季醫生時的情景。恍然間,我覺得自己和那個孩子有點像,我們都是季醫生的某種延續。

季醫生去世後,產科醫生不足,羅醫生請纓調到產科。據說領導找他談過,發了火,沒能說服。後來,他幾乎不離開醫院。有一回我在樓下庭院看見他,發現他靠著牆在抽菸。

醫院領導開始關注臨床醫生的健康,尤其重視我們女醫生的健康,每年醫院例行體檢時,除了原有的乳腺彩超,給女醫生增加了乳腺鉬靶檢查。

很久以後,依然有患者專程來找季醫生,送錦旗的,帶孩子送土特產的,多數是她醫治過的高危孕婦,聽說季醫生去世,不敢相信。有一位令我印象深刻,年紀挺大,風塵僕僕,似乎走了很久的路,面容顯得蒼老而疲憊。我告訴她季醫生已經去世一年多,她愣了愣,離開診室。下班後,我發現她竟然還在走廊裡。看見我,拿出一個大玻璃罐。

“這個是柚子蜂蜜,柚子是我家種的,蜂蜜也是自己養的蜂釀的,送給你們。我連忙推讓,她說:“你一定要拿著,我的命是季醫生救的,她不在了,給你們也是一樣。”說著塞給我玻璃罐,急匆匆地走了。

醫院還是像往常一樣,有人去,有人來。2017年底,我開始做老總,接過季醫生的工作,出門診、做手術、在住院病房值夜班,帶實習醫生。新的實習醫生和我剛來時一模一樣,凌晨三點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電腦屏幕裡的病歷一團糟。我走過去拍她的肩:“病歷怎麼回事?漏掉患者信息,出人命怎麼辦?”

她醒了,紅著臉,劈里啪啦地打起字來,小聲嘀咕:“病歷有那麼重要嗎?”

我讓她洗把臉,出去逛一圈,自己坐在屏幕前。想起季醫生,曾經她也是這樣叫醒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翻來覆去讀這些病歷。我揉揉眼睛,病歷表翻回首頁,第一行,開始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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