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莫臥兒人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奧朗則布(Aurangzeb,1618-1707)是一位在才幹上可以與阿克巴大帝媲美的統治者。他精力充沛、武勇過人,同時嚴於律己、勵精圖治,其在位時間長達49年,在莫臥兒諸帝中也僅次於阿克巴的50年。不過,在個人的性格氣質、宗教信仰以及對國家的戰略構想上,兩位帝王卻有著根本的不同。阿克巴寬厚包容、善待民眾,主要以安撫的手段對待疆域內外的主要對手,而在軍事擴張上也知道適可而止,因此成功締造了穩固而和諧的莫臥兒帝國;奧朗則布則不然,雖然他在刻苦勤勉上絲毫不亞於曾祖父,但由於其性格更為偏執極端,制定了狹隘和嚴苛的宗教政策,同時征服擴張的慾望過度膨脹,最終動搖了莫臥兒的統治根基,導致了帝國盛極而衰,走向崩潰。


莫臥兒帝國地圖,灰褐色部分為奧朗則布征服地域


最具爭議的莫臥兒皇帝


1658年7月,奧朗則布正式登基,當時他正值不惑之年。這位被尊稱為“世界征服者”(Alamgir)的強勢統治者是莫臥兒王朝諸帝中爭議最多的一位。奧朗則布有許多令人敬佩的地方,他節儉自律,衣著力求嚴肅簡樸,遠離聲色犬馬與花天酒地,取締了宮廷中除宗教慶典外的大多數奢侈花費,限制在王室與貴族中瀰漫的享樂之風,這些都與窮奢極欲的沙賈漢或賈漢吉爾截然相反;同時,奧朗則布勤於朝政,行政管理能力出色,日理萬機且井井有條,而作為軍事統帥,他也有著高超的指揮水平,堅毅果斷而又擅長謀略。


奧朗則布


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奧朗則布也是莫臥兒王朝中最無情和最殘忍的皇帝。他沒有能夠相互信任、袒露心跡的朋友,只有懼怕他淫威的唯唯諾諾的臣僕。據記載,當時居住在首都的主要曼薩布每天都需集中到勤政殿(Diwan-i-am),被灌輸以順從和忠誠的教條,隨時聽候皇帝調遣,而不聽話的臣子則會被恐嚇、監禁乃至處決。與廣受愛戴的阿克巴相反,奧朗則布未能令得臣民心悅誠服。


最令奧朗則布飽受非議的是其無止境的征服欲,他試圖在宗教上和在軍事上都徹底征服整個次大陸。奧朗則布結束了阿克巴開創的宗教寬容、和平共處的時代。作為正統伊斯蘭教法的奉行者,他逐出了宮廷中的印度教徒官員,並下令重新開始徵收針對非穆斯林的人頭稅(jizya),直接歧視佔國民絕大多數的印度教徒。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新印度教寺廟的修建被禁止,許多廟宇與神像被拆毀,而與伊斯蘭教義不合的印度教習俗也遭到打壓。奧朗則布向各地派出“公共道德的監察官”(muhtasib),以促進伊斯蘭法律的實施,企圖漸漸使印度完全伊斯蘭化。這些政策都深受印度教徒的痛恨。有一封寄給帝王的匿名信這樣控訴道:“您的臣民都被踐踏在腳下,您的帝國的每個省都很貧困,人口普遍地在減少,問題不斷累積……如果陛下您相信神聖的書籍,您將會得到這樣的教導:神是所有人類的神,而不只屬於穆斯林。”而奧朗則布似乎並不把印度教徒的不滿情緒放在眼裡,當成群的人聚集在紅堡附近抗議這些赤裸裸的壓迫與歧視時,他選擇直接調動帝國的象軍,驅趕、踩踏這些示威者。


紅堡,莫臥兒帝國中後期的皇宮


奧朗則布對軍事征服也十分痴迷。顯然,他對上一位企圖一統次大陸的帝王,德里蘇丹國時期穆罕默德·圖格魯克的失敗經歷有所瞭解(詳見第七章第二節,奧朗則布的第二都城奧郎加巴德就位於穆罕默德的德干舊都道拉塔巴德附近),但是卻堅持認為自己勝於前人,可以完成這一未竟之功。奧朗則布統治的前半段,他的軍事行動主要集中在北印度,將東北方的阿薩姆地區、孟加拉灣沿岸都納入帝國版圖,並鎮壓了西北部一些彪悍部落的叛亂;而在後二三十年,他穿越溫迪亞山脈和德干高原北部,深入南印度,將德干各蘇丹國盡數消滅,莫臥兒的兵鋒甚至抵達了泰米爾南部的注輦古都坦賈武爾。此時的莫臥兒帝國擴張到了其最大版圖,除最南端和東北部的小片地區以外,奧朗則布的統治範圍覆蓋了整個次大陸,約佔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一億五千萬左右)生活在這一疆域之中。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然而,帝國太過劇烈的擴張,導致原有的政治經濟格局被打亂,穩固的統治難以延續。加入帝國版圖的最重要區域是佔次大陸面積約四分之一的德干高原。這一地區土壤貧瘠,氣候乾燥,農業產出水平低,同時當地居民性格堅毅,武勇善戰,因此若強行對德干進行直接統治,其經濟意義較小,而軍事阻力很大,成本將遠高於收益。上千年來,崎嶇的德干高原對於中原王朝來說一直都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政治陷阱,一個消耗國力而難求回報的無底洞。魯莽南擴的北方君主往往既無法真正掌控南方,也犧牲了北方腹地的穩固。


德干南部的高爾康達城堡,本屬高爾康達蘇丹國,1687年被奧朗則布所佔領。


這一陷阱反映在莫臥兒時代,最明顯的後果就是曼薩布制度之破壞。奧朗則布為了收買德干當地軍閥的忠誠,極力吸納新徵服領地的精英進入帝國的官僚體系。據記載,在奧朗則布統治前期,最高等級的曼薩布只有六位,其中一位來自德干地區,而到了後期,最高級曼薩布擴張成了十四位,其中有九位來自德干,而在其他等級上也有類似情況。這導致在物質資源沒有明顯增多的情況下,帝國的統治集團過度膨脹,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同時,對德干軍官的特殊優待也令帝國的老臣們感到憤懣不滿。


奧朗則布在才能和勤勉上無可挑剔,但是偏執而自負,過於理想化而低估了現實的困難,缺乏政治與經濟上的遠見,知進不知止。他不切實際的宗教政策和軍事擴張,最終被證明得不償失,令阿克巴帝國整合的努力付之東流。


錫克教徒和馬拉塔人的崛起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一系列野心勃勃的軍事戰役耗費甚巨,奧朗則布不得不加重賦稅,人民不堪其苦。同時,宗教壓迫的暴虐也導致了帝國境內的非穆斯林群體與中央政府之間的矛盾更為尖銳。因此,越來越多的武裝反抗活動在印度各地蜂擁而起。這些叛軍依靠語言、宗教或血親的紐帶組織成一個個軍事集團,包括在帝國腹地恆河平原從事農業,不堪盤剝的賈特人(Jat),堅持印度教信仰拉其普特人等,其中實力最強的是次大陸西北部旁遮普地區的錫克教徒(Sikh),以及德干高原西部的馬拉塔人(Maratha,其語言為馬拉塔語)。奧朗則布雖然多次打敗他們,卻始終無法令其徹底屈服。


十五世紀晚期,旁遮普地區出現了一種新的宗教。這一宗教的創立者名叫那納克(Nanak,1469-1539),他融合了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元素,既堅持唯一真神的理念,同時也重視印度教式的古魯(Guru,祖師)傳統,其信徒自稱“錫克”,意為學生。古魯是錫克教徒的最高領導人。那納克是首位古魯,之後共有九代繼承人被先後推舉出來擔任這一尊位。1708年,第十位古魯去世後,錫克教徒認為所有古魯的精神和教誨都凝聚到了典籍《古魯之言》(Guru Granth Sahib)之中,於是不再推舉人類繼承人,而以此書為最終和永恆的古魯。這一新興宗教呼籲寬容、崇尚平等,吸引了旁遮普地區許多中低層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加入。十六世紀晚期,推行宗教寬容政策的阿克巴將今天阿姆利則(Amritsar)的土地御賜給第三代古魯,後來錫克教徒便將此處作為宗教聖地,並建造了美輪美奐的金廟(Harmandir Sahib)。


錫克教金廟(Harmandir Sahib)


然而到了十七世紀初,錫克教徒與莫臥兒王朝的關係急劇惡化。因為捲入了阿克巴末期的奪位之爭,第五代古魯阿爾詹(Arjan)被賈漢吉爾所俘虜。賈漢吉爾稱加入伊斯蘭教可以免他一死,但阿爾詹不肯放棄信仰,終於壯烈殉教。據說他在臨終之前,催促其子哈格賓(Hargobind,第六代古魯)建立錫克教徒自己的武裝力量。從此,錫克教從和平主義信仰變成一個組織嚴密的準軍事集團。教徒多改姓“辛格”(Singh),意為獅子,以表示誓做堅韌不拔的戰士。錫克人和莫臥兒王朝的關係在沙賈漢時期有所緩和。可惜好景不長,1675年,奧朗則布又處死了不肯改信伊斯蘭教的錫克教第九代祖師得格·巴哈都爾(Tegh Bahadur)。錫克教徒因而視奧朗則布為不共戴天的仇人。此時的錫克教武裝雖然還無法與龐大的莫臥兒軍隊相比,但也足以在旁遮普地區與政府分庭抗禮。

奧朗則布的征服和帝國的崩潰

​與此同時,在帝國的南方,奧朗則布遇到了最棋逢敵手的起義者,馬拉塔的領導人希瓦吉(Shivaji)。希瓦吉的父親是比賈普爾蘇丹國的將軍,其封地位於浦那(Pune)。希瓦吉從小在浦那長大,此城後來也成為了馬拉塔帝國的權力中心。希瓦吉在戰術水平和勇猛沉著方面都堪比巴布爾,對奧朗則布的莫臥兒大軍造成了不小的威脅。對於龐大的政府軍來說,其後勤補給至關重要。而希瓦吉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以迅捷的輕騎兵實施遊擊,切斷莫臥兒的供給線,給大部隊造成強烈的物資和心理壓力。對這一戰術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的莫臥兒人將馬拉塔游擊隊蔑稱為“山鼠”。除了善於奇襲之外,希瓦吉還在德干西部的高地上,依靠易守難攻的陡峭山坡修建了一系列碉堡據點,以其為基地四處劫掠,許多莫臥兒城市,如西海岸最重要的港口蘇拉特(Surat)都蒙受損失。


希瓦吉雕塑


1664年,在蘇拉特遭到洗劫之後,奧朗則布開始重點鎮壓馬拉塔叛軍,派大軍前往剿匪,在懸殊的實力差距面前,希瓦吉不得不接受莫臥兒皇帝開出的條件,交出山中的要塞,到宮廷中向奧朗則布致敬,並被封為統帥五百騎兵的低級曼薩布。


然而這一屈辱性的安排顯然無法收買志向高遠的希瓦吉,他躲在筐子中逃出了德里,回到浦那,重新建立根據地。此時的希瓦吉不再大肆劫掠,而是更加重視對農村的掌控。他一方面推廣鄉村信貸以提高農業產量,一方面收取高達收成一半的土地稅。更為重要的是,希瓦吉意識到,民眾的宗教情緒可以大大地增強反抗活動的道義合法性,於是他努力爭取民間印度教聖人的支持,並利用風靡北印度的巴克提(Bhakti,對神的全身心奉獻)運動,將印度教徒對信仰的虔誠轉化為與莫臥兒帝國鬥爭的熱血。1674年,希瓦吉遵循印度教的儀式,在“國王堡”(Rajgarh)正式加冕成為“轉輪領袖”(Chatrapati),宣稱將代表印度教徒反抗穆斯林政權的統治。一萬多名婆羅門聚集在一起唱誦神聖的吠陀真言,超過五萬馬拉塔人現場宣誓效忠這位溼婆神的化身,“偉大的希瓦吉王戰無不勝”的讚頌之聲響徹德干。


“國王堡”(Rajgarh),馬拉塔人的重要要塞


希瓦吉和他的追隨者希望在“偉大的國土”(Maharashtra)上取得政治自治和信仰自由的權利。這一理想在德干西部地區深得人心,許多印度教徒雲集而景從。希瓦吉成為了十八世紀最重要的印度教領袖。1680年,希瓦吉去世,其兒子們和同胞們繼承了他的馬拉塔(或者稱印度教)民族主義理想,以及在軍事上的武勇,成為對德里的莫臥兒王朝最具威脅力的反抗力量。


馬拉塔印度教徒和莫臥兒的穆斯林統治者曾有過一次改變時局的機會。希瓦吉死後不久,其繼承者薩姆巴吉(Sambhaji)與奧朗則布的兒子阿克巴(與其高祖父重名)聯手,試圖依靠馬拉塔人以及拉吉普特人的勢力廢黜不得人心的奧朗則布,恢復阿克巴大帝推行的宗教寬容政策。然而現實十分殘酷,老謀深算的奧朗則布擊敗了多方聯軍,把薩姆巴吉折磨至死,將其子沙胡吉扣為人質,而阿克巴王子也在流亡中去世。薩姆巴吉在臨終時刻表現出的無畏和堅定激勵了馬拉塔人,他們仍拒絕向奧朗則布低頭。


莫臥兒帝國的崩潰


在鼎盛時期,奧朗則布的帝國北起喀布爾,南抵坦賈武爾,西至俾路支,東達阿薩姆,超過了阿育王實際統治的疆域,也比後來英國殖民者的印度帝國更為廣闊(後者未能征服阿富汗)。可是,為了達成這一目標,在戰爭密集的二十年餘裡,每年都有不少於一萬人的莫臥兒將士死於沙場,其背後更有數以千萬計的農民在壓榨之下陷入貧困。奧朗則布的統治末期,國內叛亂不斷,帝國已經暴露衰相。


1705年,87歲高齡,風燭殘年的奧朗則布終於決定停止戰爭,把自己的時間用在閱讀和抄寫古蘭經上,似乎在為他的末日做準備。這位戎馬一生的殘暴帝王向他的兒子懺悔道:“我孤獨而來,又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離去,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做什麼……我犯下了大罪,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麼樣的懲罰。”兩年後,奧朗則布去世,他的遺願是以虔誠伊斯蘭教徒的方式下葬。其墓地位於德干高原上,奧郎加巴德附近,露天而置,簡樸至極,與平民無異,僅佔用了不足三平米的土地。據說,這塊墳地是由他本人在晚年織羊毛帽換來的錢所購買,總計花費14.75盧比。


奧朗則布墓,其上種有草藥,數十年後由後人補建了周邊的大理石建築。


十八世紀前半葉見證了莫臥兒帝國的崩塌。奧朗則布的繼任者巴哈杜爾·沙試圖與拉吉普特人和馬拉塔人講和,但卻並不順利。帝國境內叛亂四起,西北方阿富汗人也頻頻侵擾。同時,由於多年的窮兵黷武消耗了大量國力,破壞了曼薩布體系,此時的內政也趨於衰敗。隨著昏庸無度的皇帝和把持朝政的權臣接連出現,莫臥兒王朝如在風雨飄搖中逐漸枯萎的老樹,帝國的解體已經難以阻止。


在中央的控制力衰微之後,帝國腹地各處的地方統領也演變成為割據一方的軍閥。1724年,莫臥兒帝國時任首相出走南方,建立海得拉巴國,啟動了這個帝國的內部瓦解。海得拉巴在名義上還是莫臥兒帝國的領地,但其統治者尼扎姆(Nizam)不再向德里繳納任何稅賦,並將一切政治、經濟和軍事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這種瓦解帝國的模式在其他省蔓延開來。孟加拉地區和奧德地區(Oudh,勒克瑙及周邊)的總督都成為了實際上獨立的統治者(Nawab)。


此時,馬拉塔人中出現了一位卓越的領袖,即婆羅門巴吉·拉奧(Baji Rao)。他是馬拉塔帝國的首相(Peshwar,1720到1740在位)和實際上的最高政治和軍事首領。年輕的巴吉·拉奧是傑出的戰略家和勇敢的將領,他把常有內部紛爭的馬拉塔人團結在一起,用民族主義的力量塑造出馬拉塔國家的概念。巴吉·拉奧一度率軍攻入德里,雖然因自覺時機還不成熟,幾天後就選擇了撤軍,但莫臥兒的替代者似乎已經出現了。


1739年,被史學家稱為“波斯拿破崙”的納迪爾·沙(Nadir Shah)給了莫臥兒帝國致命一擊。他入侵印度,洗劫了次大陸的西北部。德里在這場浩劫中被摧毀,3萬人被屠殺,孔雀寶座連同數不盡的財寶被奪走。這次劫難後,莫臥兒王室完全失去了復興的可能,雖然各路諸侯仍然在名義上奉莫臥兒君主為皇帝,但莫臥兒實際上已經成為了僅能控制德里城的一個式微的小王國。


當納迪爾·沙入侵印度之時,次大陸上最有實力的兩位領袖——馬拉塔首相巴吉·拉奧和海得拉巴尼扎姆正在忙著與對方決戰,沒有阻止波斯人的劫掠。巴吉·拉奧在決戰中獲勝,奪取了大片領土,成為了北印度和中印度大半地區的主宰者。此時的馬拉塔帝國是次大陸上實力最強大的政權,如果沒有外國勢力的干預,一個新的印度教帝國也許會以德干西部為基地稱霸次大陸。


1760年的印度,黃色為馬拉塔勢力範圍


十八世紀中期,馬拉塔、海得拉巴、錫克教以及南方的邁索爾王國等多方勢力正忙著分割莫臥兒帝國的遺產,多個野心勃勃的領袖夢想著取代住在德里城中的孱弱君主。他們絕對想象不到的是,在之後次大陸霸權的爭奪之中,遠道而來的英國人將成為最後的贏家。接下來的一百年裡,這些原本看似無害的態度謙恭、生意精明的不列顛商人,將施展出驚人的戰鬥力,令所有的本土角力者競相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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