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洲文學】胡仲昌


【花洲文學】胡仲昌   |  偷瓜

胡仲昌,安徽鳳台人,大學本科。1962年生,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30多年來,共發表作品3000多篇。


偷瓜

文|胡仲昌

那是42年前的事了,1978年夏天。

那一年我16歲,初中剛畢業,從蕭縣回到了老家。

我們村子裡男孩子們對我的到來,總是捉摸不透,就連住在我家後院的甲丁、毛孩、狗蛋、胖娃也是這樣。這也許是因為我是從外地來的。麗麗家緊挨著我家,我們對她可不敢生什麼非分之想,頂多只能跟她說“你好”或“謝謝”罷了,因為我們害怕她的老子雷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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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叔長得身材魁梧,目光嚴厲。據我父親介紹,他和我父親一起參加過抗美援朝,還是位戰鬥英雄。我見了他這種目光,覺得自己縮小了一半。論種地,他是我們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好把式。在那年夏天,他在自家後院牲口棚左側的八分沙地裡種出了那一帶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個大西瓜,他打算留它做種,準備第二年要種出更多更多這麼大的西瓜來。

毛孩、胖娃、甲丁雖然和我講過要偷這個瓜,但我們心裡明白,這不過是說說罷了,因為一想到雷大叔大發雷霆那副模樣,我們心裡就發怵。

晚上在胖娃家院子裡聊天時,我們總看見雷大叔坐在那個窗前,威嚴的目光巡視著他的“西瓜兵團”。有時我坐上一個小時盯著他,心裡不知怎麼就變得又緊張又激動。

“你看他,”胖娃的父親說,“整天緊張得要命,生怕有人偷了他的寶貝。其實,誰會偷呢?”

在一天晚上,一輪滿月浮在空中。這個時節,那個大西瓜該成熟了。甲丁、狗蛋、胖娃和我決定要去一條小河游泳。我們唱著《到敵人後方去》歌曲,下河游泳,河水真涼,打了一會兒水仗。我們的身子暖和起來,最後爬上岸歇氣。

胖娃說:“雷大叔今晚用不著為他那大西瓜擔心了,因為月亮亮得跟白天似的。”

“他可不肯大意,”甲丁說,“我剛才路過他家門口時,看見他正坐在窗前同他二叔小猴子喝酒來,他的瓜呀,跟在國家第一銀行裡一樣保險!”

我站起身,說:“我這就去把它弄回來,看他整天像著了迷似的。”

狗蛋看著我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我講到做到。”

胖娃哼著《游擊隊之歌》,我就朝瓜地的方向出發了。

在離瓜地不到30米遠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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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我感覺到了這沉默中對我的敬意,就連我也覺得自己真了不起。我當時沒料到我會說那些話,就是到了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說。大概是因為麗麗和雷大叔以及男孩子們仍然都把我當著外人的緣故吧。

“再想想吧,”甲丁害怕極了,說:“從河岸到那個瓜地足足有100米遠啊!”

“是的,”狗蛋說,“明天晚上在動手吧。”

我說:“我就是要從他的鼻子底下把瓜弄回來,就今晚。”

我領著頭慢慢地爬在地頭,話已出口,要想不幹已經晚了。我們向牲口棚望去,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雷大叔爬在桌子上睡著了。

“你不會成功的。”胖娃用預言家的口氣說,“沒等你跨出幾步遠,他就會看見的。”

“我不會走著去!”我說。

壯著膽子,我出發了,肚皮擦著地皮,在瓜地周圍的草叢中爬著。每爬幾步,就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那牲口棚,雷大叔還是靜靜地趴在桌子上,爬兒爬兒,每動一下,我都覺得雷大叔看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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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那個特大的西瓜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一顆心怦怦直跳,在那兒,我趴了足足有十分鐘,呼吸著曬熱的泥土和腐敗的瓜藤的氣息,一面心中感到莫名其妙——在這麼明亮的月色裡,我趴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我伸出一隻手抱牢這個大西瓜,另一手把瓜蒂扯斷,再望望牲口棚,平安無事。

我想沿著我在草叢中壓出來的路把這個大西瓜推回去,可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個大西瓜大概有四十斤重,我感覺到脊樑骨一陣冰冷。

我推呀、推呀,用了近二十分鐘的時間,終於把它推進了河堤的下方。

他們三人一把抓住我說:“你真不簡單,把它弄回來了!”

“咱們把它帶到別處去吧。”我說。

胖娃和毛蛋抱前邊,我和甲丁抱著後邊,4人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最後來到剛才游泳的地方,一下子倒在地上直喘著粗氣。

“可把它弄到手了!”胖娃拍著大西瓜說,“全是咱們的了。”

“趁現在沒有人,咱們把它打開吃了吧!”毛蛋說。

“別動。”我說,“這可是雷大叔的種子瓜,是尊貴的東西,我得親手把它打開。”

胖娃把事先準備好的小刀交給我,我用小刀一切那綠色的厚皮瓜,那西瓜輕輕地“吱呀”一聲,從中間裂成兩半,那瓜瓤子水靈靈的,閃著微光。

我先挖下一大塊送進嘴裡,閉上眼睛,感覺到那瓜汁慢慢流進喉嚨,又甜又香。

四個人狼吞虎嚥,直到肚子再裝不下了才罷休,可八隻眼睛還盯著西瓜。好傢伙!吃了半天,只“消滅”了一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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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心中一陣沮喪,冒了這麼大風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只吃下了這麼點兒!我站起身,說:“看來我該回家了。”

“這些怎麼辦?”毛蛋指著那剩下的瓜問道。

我抬腳一踢,那瓜頓時裂成三塊,我用腳使勁踩,開始搗爛這剩瓜殘瓤。他們三人看了,也一邊踩一邊大笑,最後只剩下粘粘糊糊的瓜皮。

那種沮喪的心情一直伴隨著我回到家裡。我知道,甲丁、胖娃、毛蛋再也不敢小看我了,但我並沒有勝利者的感覺。

當我走進院子,母親問我:“你上哪兒去了?”

“洗澡去啦!”我答道。

我朝雷大叔的牲口棚望去,月兒還是那麼高,還是那麼亮——可是那窗前的身影不見了,接著我看見了雷大叔正在走向瓜地中央,我極力屏住呼吸。

他走到了那個大瓜的地方,接著彎下腰,我知道,他在查看那個地方。突然,他挺起身子,發出了一聲令人窒息的嚎叫。那聲音,像一大肥頭豬挨刀子,刺進了他的心窩。我父親從床上坐了起來,而我卻好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雷大叔醒酒了,在瓜地踉踉蹌蹌,搖來搖去,一面吼叫著,那聲音真可怕!呵。我看清楚了:他是在踩西瓜,一個也不放過。過了一會兒,他不再叫了,只顧發瘋似的把西瓜踩爛,我的五臟六腑頓時翻騰起來。

父親向雷大叔家走去,兩手緊緊地抓著他。我隨後也到了,雷大叔看上去像發了狂,他咬住下唇,把地裡大大小小所有的西瓜踩個稀巴爛。

最後,就在西瓜躺過的地方,雷大叔停住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整個世界彷彿都跟他一塊兒凝固了。

“他們偷走了我的種瓜。”他說,聲音是那麼輕,要不是親耳聽見,我絕不會相信,雷大叔竟然也會如此輕言細語。淚光在他的臉上閃爍著。我從沒見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這麼傷心地哭泣,我再也不忍心地去看他。

“對那個瓜我有三個打算,”他告訴我父親,“麗麗他媽自打開春以來,身子骨就一直不好,那瓜留給她吃的,剩下的瓜子我要用來做種子,其他的瓜我可以用車子拉到集上去買,換些錢,給她抓些藥。”這段日子,她天天都在問那大西瓜熟了沒有?

我抬頭望去,只見雷嬸嬸和麗麗站在她家院子裡。我實在受不了了,把腿逃回家中,一頭紮在床上。

那個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月亮西沉了,外面一片漆黑。我心中的亂成一團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許我在想為了滿足虛榮心,向大人們挑戰,當時出於十六歲的無知,我多麼會輕率地幹了這件事呢。

當時在那個年代,偷瓜不過是一種遊戲。一種考驗男孩子膽量打賭罷了,然而這個瓜對當時的雷大叔一家來說,那就是兩碼事了。

天剛矇矇亮,我跨出門檻兒,踏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露珠晶瑩,鳥語花香。我拿了一個塑料袋子,來到昨晚游泳的地方,低頭看著粘滿泥土的殘瓜碎塊。

我跪了下來,開始撿起黑色的瓜子。他們密密麻麻地撒了一地,跟瓜瓤連在一起,粘糊糊的,我只顧埋頭去撿。

當我提著袋子,沿著小路走到雷大叔家門口站住時,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一個勁地打哆嗦。我上前敲門,開門的竟是他的女兒麗麗。

我的眼光躲著她:“我可以跟你爸爸說幾句話嗎?”

“什麼事兒?”雷大叔盯著我問。

我的上牙真打下牙,簡直說不出話來。我捧著那個袋子。

“雷大叔,”我說,“這是你那個種瓜裡的種子,這是我所能交回來的一切。”

我覺察到麗麗在注視著我,但我的視線卻無法從雷大叔的臉上移開。

“是你偷的,為什麼?”

“我不知道。”

“知道那是用來做種的嗎?”

“知道,雷大叔,我知道。”

他直起身子,眼睛閃著光。我想跑,卻一動也不動。

“麗麗他媽想得到那個瓜。”他說,“她不是為了自己吃,是打算把鄰居們都請來嚐嚐鮮,可沒有想到竟會發生那樣的事兒,她是一直盼著瓜熟的。”

“真抱歉,我想我能做的只有這個了。”我又說:“瓜是不存在了,但種子還在,明年仍然可以再種。”

“可你小子把今年的給毀了。”他說。

“是的,雷大叔。”我說,“我是把今年的給毀了。”

“昨天夜裡的事兒,現在一想起來,我跟你一樣害臊。”雷大叔,他那濃密的眉毛皺起,看著我,“你毀了一半,而我毀了另一半,我們爺倆都有錯。”

“種子還在,明年就可以種了,”我又說道,“我會幫你種的,雷大叔!”

他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種不易覺察的微笑,月光柔和下來了。

“一個種這麼一大片地的人真得有個兒子,我要是有你這麼個兒子就好了。”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親切地說:“今年我們不能做什麼了,不過我們明年就種瓜,到時一起來種。”

“是的,雷大叔。”我回答道。

我把目光移向麗麗,她在微笑著,我的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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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雷大叔。”我脫口而去,“你幹嘛非得等到種出那麼大的瓜來才請客呢?”比如,我就願意跟麗麗在一起玩,什麼時候都行。

他不禁放聲大笑。麗麗的小臉漲得通紅,但看上去不像生氣,我慌里慌張地朝院門退去,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就從這天起,我心中的“明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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