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書抄體”研究反思

 新時期以降,周作人研究越來越受到關注,出現了很多重要成果。但部分學術成果有待進一步全面分析與深入研究,周氏“書抄體”研究,即是個案之一。

  繼承古代近世書抄文遺產

  書抄體是周作人1930年後寫作數量最多的一種文體。長期以來,學術界對周氏自《夜讀抄》肇始的書抄體多持批評貶抑態度。司馬長風認為,它們“距離散文的要求,尤其是距美文的要求越看越遠”,因而不予置評(《中國新文學史》中卷)。進入新時期,唐弢指出,周作人是“Familiar Essay——隨筆性散文”的“代表”,他“早期散文很漂亮,思想開明,要肯定,後期不行了,專門抄古書,不行就說他不行”(《唐弢文集》卷九)。但也有學者持不同看法,認為書抄體是周氏晚年所創造的“一種新文體”。其實,書抄體不但古已有之,且近世亦有之,它們都曾對周作人書抄體寫作產生直接而重要的影響。


周作人“書抄體”研究反思


  書抄體原是六朝齊、梁時出現的一種文體。鍾嶸《詩品》稱:“至於吟詠性情,亦何貴乎用事?……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此時的書抄之風蓋由詩貴用事衍及各體文章而成。其文類特徵是抄掇群書,輯錄眾說,如《南齊書·文學傳論》所云,“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在書抄基礎上,尚可編撰類書、類苑。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中指出,“《南史》稱王儉嘗使賓客隸事,梁武集文士策經史事;而類書一體,亦以梁代為盛,藩王宗室,以是相高,雖為博覽之資,實亦作文之助”。

  周作人雖未談到他的書抄體與南朝書抄文章的關係,但他的書抄文卻呈現出類似南朝書抄的特徵,也不難從中窺見“緝事比類,區分題目”,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兩種模式的印痕。此種類同,可謂其來有自。周作人在《歐洲文學史》(1918)一書中評論古羅馬G. P. Secundus《自然史》說,“性質實同類苑,據自序所記凡二萬事,而輯錄眾說,不加決別,並收志怪之言”。而周氏散文已有書抄或譯抄文,前者如《日記與尺牘》《巡禮行記》,後者如《猥褻論》《文藝與道德》等。1932年周氏撰寫“以貓為主題”的小文,曾“先調查貓的典故,並尋覓得黃漢的《貓苑》二卷,仔細檢讀,次又讀外國小品文”諸名家“談動物諸文”,後幾經輟筆最終寫成《賦得貓》,即是典型的書抄體隨筆。事實證明,南朝類書、類苑等書抄文體概念,不但早已進入周作人的藝文學術視野,而且導引周作人後期書抄文的寫作實踐。

  而相比之下,以清代學者俞正燮為代表的近世書抄文,對周作人的濡染更為彰明較著。周作人十分推崇俞理初,讚譽漢代王充、明代李贄、清代俞正燮為“中國思想界不滅之三燈”(《記蔡孑民先生的事》)。在他看來,俞氏“見識乃極明達,甚可佩服”(《俞理初的詼諧》)。他自小就“頗喜歡”俞氏,時常翻讀其《癸巳類稿》,後又購讀《癸巳存稿》。俞氏二稿“以類相從”,尤多書抄文。李慈銘曾贊其“博綜九流”“浩博殊不易得”,但“其書引證太繁,筆舌冗漫”,因“文繁無擇,故不能卓然成一家言”(《關於俞理初》)。周氏出於珍愛,蒐羅俞著不同刊本,包括通行本、巾箱本、影印本及藏家批註本,計《癸巳類稿》四部、《癸巳存稿》三部及《四養齋詩集》一部。

  周作人後期以褒揚俞氏其人其文為題的散文多達四篇,其後期散文亦常引述《癸巳》二稿,其中通篇或大部分抄錄的若干篇什竟全屬書抄文。如《俞理初的詼諧》開篇全文抄錄《癸巳存稿》卷四《女》。俞氏此文抄引中外十種古籍涉及女性的訓詁、謠諺,經史子集的論述,詩文小說的描繪,表現了作者明達的見識與兩性平等的倫理觀念。全篇詳引略引,錯落有致,或錄全文,或摘章句,繁簡得當。抄引中又以精要的評語予以申釋,綴連上下引文,綰合全篇。周作人讚歎此文“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實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雖然想學寫文章,至今還不能寫出能像這樣的一篇來,自己覺得慚愧,卻也受到一種激勵”。而《關於俞理初》則全錄《癸巳存稿》卷十四《白席》,俞氏此文雖篇幅簡短,卻能彰顯作者“議論公平而文章乃多滑稽趣味”的另一“特色”。文中抄引《通鑑綱目》等四種古籍,嵌入兩處評語,藉以迴旋斡運,點染渲潤,使全文融為一體。

  辯證認識書抄體成就

  周作人書抄體雖蒙受六朝和近世書抄文的浸潤,但畢竟不同於中國古代的書抄文,它是周作人經由文體“通變”力圖創生的一種散文體裁,然毋庸諱言,也是周氏散文創作走入狹邪小路的表徵。筆者以為,對周作人散文來說,書抄體既是一種文體,也是一種語體。後者稱之引述語體似更妥帖,它是周氏散文尤其前期散文的一種重要語體,在語篇的記敘、抒情或議論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審美功能。

  而書抄體在周作人後期散文創作中衍變為最重要的體裁之一。它雖不同於南朝以降“類聚事物,不大有什麼議論”的類書,但其寫法卻類同俞正燮的書抄文。今之論者褒揚周氏書抄文的引文詳略與虛實處理,評語的申釋、連綴與綰合等功能,結構的縱向移轉與橫向並列等,幾乎均可移用來評價俞氏書抄文。

  筆者以為,周氏書抄體是融入較多古文成分的白話文,或稱語體文,而不是俞正燮式的古文,但其新變主要表現在思想方面。周作人身處19世紀末20世紀,廣泛接納域外近現代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成果,具有多種文明交融互鑑的宏放視野,因而其思想觀念和知識結構遠比俞正燮廣博、完備和深徹。他的書抄“根本物理人情,訂正俗傳曲說”。文章“以文情並茂為貴”,思想“系根據生物學文化人類學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識”,“以情理併合為上”(《自己所能做的》)。同時,他的書抄範圍由中土擴延到歐西東洋等,對象由人事推廣到物性,涉及生物、氣候、風俗、物產等,擁有俞正燮等人書抄文所不可比擬的跨文化新知與學識,其對現當代知識小品、文化散文的生成也不無裨益。

  但不可否認,周作人書抄體也有較為嚴重的弊病,它從書本到書本,大凡跳不出“緝事比類,區分題目”,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的窠臼。克羅齊認為,“一部詩作或一組詩作問世後,無法通過對這些作品的研究、摹仿或改編來繼承和發展它們。……詩歌不能產生詩歌。孤雌生殖是不存在的。需要有陽性元素,即需要有現實的、激情的、實際的和精神的東西的參與”(葛蘭西《論文學》)。儘管周作人若干書抄文也有“陽性元素”的參與,如有關人事的《性的心理》《談卓文君》,關於物性的《蘭學事始》《常談叢錄》等,在文中融入了現實的、激情的與精神的東西,但“陽性元素”的參與畢竟顯得淡薄,尚不足以破解書抄體的瓶頸,使它躋身為新變的文體。而他的絕大多數書抄文卻只是“在別人的書中尋找自己,借別人的書說自己的話”,它雖也是“表現自己”,卻絕非“最好途徑”,所表現的只是抄錄、蹈襲別人的自我。其此類文章大都板滯、沉悶,形同一律,不復有前期散文的生香活色,已然失落了以自主、獨創為標誌的文體創造的精義。

  周作人的書抄體,並非周氏自詡的“疾虛妄精神之現代化”或“新《論衡》”(《俞理初論莠書》)。周氏作為中國現代散文大家,其在1930年後的創作不能別開生面,卻僅以摭拾叢殘的書抄自足。當年金克木嘲諷道,周氏引領的“言志”,“廣抄舊書,但真言志文抄書是自己話借別人嘴說,偽言志文便是說了半天有人無己”(《文化卮言》)。錢穆也認為周氏“寫文像要學蘇東坡的《志林》一類,但東拉西扯,只是掉書袋”(《中國文學中的散文小品》)。筆者以為,書抄體堪稱其一。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兩岸現代中國散文學史料整理研究暨數據庫建設”(18ZDA264)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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