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什麼是不道德的文學?

周作人:什麼是不道德的文學?


什麼是不道德的文學?

文丨周作人

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發表以後,頗引起舊派的反對,這原是當然的,也沒有什麼辯解的必要,因為他們的攻擊乃是真正的保證,倘若被他們恭維那就要不得了。但是我最憎惡那些躲在老輩的背後,動輒拿了道德的大帽子來壓人的朋友,所以對於《學燈》上的胡夢華君的文章禁不住要來說幾句話。

胡君批評《蕙的風》的話最重要的是“有不道德的嫌疑”,”故意公佈自己獸性衝動”,“變相的提倡淫業”,“應當嚴格取締”!我不知道汪君情詩之所以不道德,因為什麼緣故:是因為講性愛呢,還是因為講的欠含蓄呢?倘若是因為欠含蓄,那麼這是技術上的問題,決不能牽涉到道德上去。

周作人:什麼是不道德的文學?

然則他的不道德,一定是由於講性愛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性愛是如此醜惡,至於不能說起,至於會增加罪惡?我想論者如不是自殘支體的禁慾主義者,便沒有是認我這個疑問的資格。倘或以為這是做得說不得的,那是可憐的偽善者,還夠不上理學家的稱號。中國即使性教育一點都不發達,青年的意志也還不至於這樣變態的薄弱,見了接吻擁抱字樣便會墮落到罪惡裡去。世界上有什麼地方,在文學上禁用這些字樣?英美的勃來克惠德曼的話不去引用也罷,因為他們都是“墮落派”,至於聖書裡的詩文,那便是純正的“批評家”也沒有敢於指斥的勇氣了罷。(參考《中華新報》雙十節增刊中胡君論文。)請看《雅歌》裡的這一句話,“你的嘴唇滴蜜,如像蜂房滴蜜”,比“那樣的親吻異樣甜蜜”如何?曼殊大師譯《留別雅典女郎》第二三節中的《駢首試香腮》,(雖然原文意思略異),和“朱唇生異香,偎近儂情切,”又如何?莎士比亞現在成了文宗了,但他的Venusand Adonis(聽說)卻有被現代紳士抹殺的部分;歌德與雪利都是文豪了,但當時英德傳統的批評又何嘗不斥他們為“無行文人”呢。倚了傳統的威勢去壓迫異端的文藝,當時可以暫佔優勢,但在後世看去往往只是自己“獻醜”,在文學史上很多這種前車之鑑,不可不注意一點。

《波伐理夫人》和《結婚》的公訴事件,在當日豈不是自命為維持風紀的盛舉,卻只落得留作法利賽人的卑怯的證據罷了。

所謂嚴格取締是否即用法律的制裁,沒有說明,不好任意斷定,但是不得不說是同一派路,因為無論憑了道德或法律的神聖的名去幹涉藝術,都是法利賽人的行為。

怎麼叫作“變相的提倡淫業”,我實在不明白。即使論者懷著最急進的思想,認一切由經濟關係而發生的性行為都是賣淫,對於自發的捨身的取予當然認為正當,為超善惡的了。現在卻以提倡淫業作為汪君的情詩的判語,真令人不能揣測其真意之所在。至於論者又把“十八摸”與春宮和《蕙的風》牽扯在一起;或者有人聽了要覺得駭然,我卻並不想去責難他,因為我相信藝術上的確可以有十八摸與春宮的分子,雅歌與《神曲》裡Franaesca和Paolo場面的插畫(陀勒所作?),在法利賽人看去正是春宮一類的東西呀。英詩人斯溫朋說,“世間唯一不潔的物便只是相信不潔的念頭。”這句話的確不錯,《十八摸》與春宮不在別處,便只在法利賽人的腦子裡。

周作人:什麼是不道德的文學?

有人對我說,我的話未免太認真了。中國的慣例,凡是同鄉同學同業的人,因為接觸太近,每容易發生私怨,後來便變成攻擊嘲罵,局外人不知此中的關係,很是詫異,其實並不足為奇;譬如《學衡》派之攻擊胡適之君即其一例,所以這回我也不必多事,去管別人的閒事。這話雖然說的也有理由,但我不知汪胡二君的關係究竟如何,所以不敢輕信。又有人告訴我,這位胡君便是以前評過《新月集》譯本,相信了廣告上的話,堅持說這部詩集是給兒童讀的詩的批評家;他因為太相信別人的話,前回上了泰谷兒的當,這回所以又上了汪靜之的當了。我將八月份的《學燈》查了一遍,果真有那一篇文章,我也就心中釋然,覺得上面的話也可以不說了;但是既然寫好,而且中國的法利賽人也還多得很,可以給他們看看,所以仍舊把他發表了。

1922年11月,1日刊《晨報副鐫》,署名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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