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6 木心談陀思妥耶夫斯基

木心談陀思妥耶夫斯基

木心談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生於醫生家庭,從小愛文學。遵父意學工程,畢業後專事寫作。與涅克拉索夫、別林斯基過往甚密,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成員(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進步知識分子反封建農奴制的團體)。

小說《窮人》繼承普希金、果戈理傳統,但他自己的風格全在其中。當時他初到彼得堡,無名,《窮人》一發表,詩人涅克拉索夫拉了別林斯基半夜敲門,對陀氏說:“俄國又誕生了一個天才!”

我第一次讀完《窮人》,也叫了起來。要從近代的幾位文學大人物挑選值得探索的人物,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當時真正理解他的人(指文學家)很少。別林斯基受不了他對人性剖析的無情。後來的高爾基以為陀氏是惡的天才,中國則由魯迅為代表,認為陀氏是殘忍的。

要求評價一個偉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樣一個人物?這是致命的問題。尼采,紀德,一看之下,就對陀氏拜倒。尼采說,陀氏是“在心理學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

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而陀氏的世界,仍然大有研究的餘地和處女地。自從“意識流”寫法和其他種種寫法出現,我都不以為然,不過是將人剖開,細看,說“這是心,這是肺”。深刻嗎,新奇嗎?愛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腎臟、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愛情嗎?上帝把心肺包起來,是故意的!

潛意識、無意識、性壓抑、變態心理,什麼什麼情緒,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哪裡比得過!意識流那點手法,三分才氣七分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筆,一味自然,那樣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這才是高超、深刻。

1849年,陀氏被捕,判死刑。在刑場即將槍決的一瞬間,沙皇特赦,改判為四年苦役,六年軍役。罪名呢,一,朗讀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內容是反農奴制度的。二,籌備秘密印刷所。三,參與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當時俄國左翼的論調,認為陀氏在這之前思想進步,苦役流放後,成了唯心主義,敵視革命,攻擊車爾尼雪夫斯基,中了沙皇的毒計,成了反對的說教者。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政治才是簡單的,藝術家複雜得多哩!政治家非黑即白,藝術家即非黑也非白,我有句:“藝術家另有上帝。”(或作“藝術家另有摩西”。)這話送給陀氏,正合適。托爾斯泰是不會接受的,他認為藝術家只有上帝。

不要在陀氏的書中追究思想信仰、道德規範。文學的最高意義和最低意義,都是人想了解自己。這僅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麼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覺、自識、自評。

講開去,求知慾、好奇心、審美力,是人類最可寶貴的特質——“知”,宇宙是不可知的;“奇”,人以為奇,動物不以為奇;“美”,更是荒唐,梅蘭竹菊,猴子毫無反應。

說回來,人類要自救,只有瞭解自己、認識他人,求知、好奇、審美,是必要的態度。藝術,人類,是意味著的關係,即本來藝術與人類沒有關係,但人類如果要好,則與藝術可以有關係——這就是我所謂“意味著的關係”。

我特別在乎喜歡的是他文筆粗糙(要還債呀,飛快地寫,一脫稿就進廠印刷。他哪有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優閒?)但真的藝術確實另有上帝。陀氏的粗糙是極高層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興嘆。如漢家陵闕的石獸,如果打磨得光滑細潔,就一點也不好看了。尊重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筆光滑的庸俗。

我曾說:“貧窮是一種浪漫。”這一點陀氏最拿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實是陀氏心靈的投射。托爾斯泰最愛上帝,他的上帝是俄國農民的上帝,公共的上帝,陀氏的上帝是他自己的上帝,近乎藝術的上帝了。在世界可知的歷史中,最打動我的兩顆心,一是耶穌,二是陀氏。尼采感動我的是他的頭腦和脾氣。

陀氏的小說一傳到歐洲,大家驚呆了。相比之下,歐洲作家就顯得是無情無義的花花公子。說來奇怪,中國人不理解陀氏,俄國人半理解半不理解,蘇聯時期他被排入黑名單,高爾基出頭批判他。所以歐洲之所以偉大,之可愛,在於懂得陀氏。俄羅斯出了陀氏,歐洲人為之驚歎,是十九世紀的美談。

陀氏的讀者在歐洲,情況有點像佛教,釋迦牟尼後來在印度吃不開的,到了中國,佛教興盛了。接受歐洲洗禮的中國人,會愛陀思妥耶夫斯基。歐洲一般的評論,認為陀氏“最能表現神秘的斯拉夫民族的靈魂”,這是狹義的。陀氏是世界性的,尼采、紀德不會把陀氏僅僅看做俄國式天才。

他的小說,本本都好:《窮人》、《雙重人格》、《女房東》、《白夜》、《脆弱的心》、《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死屋手記》、《罪與罰》、《白痴》、《少年》、《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

文學家以他心靈的豐富描寫人物,陀氏的小說,就是他心靈豐富。什麼體驗生活,與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結果寫出書來,假、大、空。紀德說:“藝術家是把內心的某一因素髮展起來,借許多間接經驗,從旁控制,使之豐富。”陀氏寫《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寫安娜,都是這樣。所以福樓拜說:“不要吵了!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克魯泡特金認同陀氏的寫法也是如此,但結論道:“既然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是陀氏,那麼像這樣的人,是不會去謀殺一個老婦人的。”看起來不失為觀點,實則愚蠢。歌德說:“世上一切的罪惡我都會去做。”是的。藝術家都可能去做的,結果沒有去做。做什麼呢?做藝術。少年維特死了,歌德活下來。

百年來,陀氏在歐洲的名譽持續上升。他的“理解場”在歐洲,其中,紀德最是竭盡心力,多次長篇講學,出專集。自己的《背德者》就是陀氏的影響。我讀《背德者》,隱隱看到陀氏在背後指指點點,我樂極了:這就是文學的聖家族啊!

中國的文藝評論家常常有這種論調,說“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觀限制了他的藝術才能。”請問,你們世界觀正確,出什麼作品?談世界觀,你們不配。最後,引紀德的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終身大事。”

如果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他(哈代)會說:“你注意到嗎?我用的方法也是這樣。他用大調,我用小調。”哈代,陀氏,是一種方法的兩種用處。公平地說,福樓拜,托爾斯泰,是耶穌的衣服的一部分,重外在;哈代、陀氏,是耶穌心靈的一部分,重內在。

排小說的位置,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流的。普魯斯特、喬伊斯,不如他們。藝術家貴在自覺。曹雪芹是半自覺的,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覺;普魯斯特、喬伊斯,太過自覺了。

以後我寫長篇小說,一定要和兩位人物商量——不是模仿——哈代和陀氏,不斷不斷看他們倆的書。哈代可以教我的,是氣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學的,是一種文學的“粘度”,一看就脫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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