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讀書⑯

採寫丨徐學勤

疫期读书⑯

葉匡政:著名詩人、作家、文化批評家,著有詩集《城市書》《小說館》、文化評論集《格外談》《可以論》等。主編有“華語新經

典文庫”、“非主流文學典藏”、“獨立文學典藏”、“獨立學術典藏”、“獨立史料典藏”等多種叢書。攝影 新京報記者徐學勤

“北漂”十九年,這是祖籍安徽的詩人葉匡政第二次在北京過年,上一次是因為遭遇2008年的暴雪,路途受阻,未能成行。去年年底暴發的疫情,讓他臨時退了票,決定再次留守京城。一個多月來,他的時間和精力大部分都被疫情所佔據,他在微博上持續關注和轉發相關動態,讓眾多求醫無門的病患得到救治。

多年來,他一手寫詩歌,一手寫時評——用時而溫柔、時而悲憤的詩句,傾訴內心的情感與哲思;又用嚴謹、冷峻、理性的時評針砭時弊,為諸多社會公共議題建言獻策。他深刻反思了此次疫情中暴露出來的諸種問題,這篇採訪正是他對這些問題的一次較為系統的總結,包括對時代的審視、對人性和心靈的拷問,以及對社會治理模式的求解。

沒想到“黑天鵝”來得如此之快

新京報:這個特殊的春節假期,你是怎麼度過的?與往年有何變化?心態是否有不同程度的起伏?

葉匡政:這個春節讓人永生難忘。我窩在北京家中,完全被新冠疫情的信息和輿論風暴所吞沒,連掙扎一下的企圖都沒有,就沉入到海底。往年,我都會和家人回老家合肥,與父母兄弟一起過春節。除了2008年暴雪,在北京這19年一直如此。年前一週時,我已知疫情暴發得有些嚴重,只能退票取消行程。

我對疫情關注得比較早,去年12月底就看到自媒體上的一些傳聞。因去年11月北京有過鼠疫報道,女兒學前班春節前出現了幾例手足口病,已停課近3周,加上職業習慣,我較早就關注了這次疫情。今年1月初,想給武漢的好朋友打電話,但看到“未見明顯人傳人”的說法,覺得可能杞人憂天。到14日,各種來自民間的消息已比較明確了,可能會暴發一場很大的疫情。當天我給住在武漢的詩人劉潔岷打電話,告知他要注意防護。他取消了15日去醫院看牙預約,後他被“人不傳人”說法所惑,17日又接受了醫生的回訪預約,去了趟醫院。好在他一直戴著口罩,自我隔離了14天后,才確定是虛驚一場。

我從1月15日後,開始重點關注疫情資訊,幾乎瀏覽了中文世界所有重要的報道和傳聞。過去我很少在朋友圈轉發各種資訊,玩了多年微博,不想再把微信變成微博。但1月18日後,感覺事態嚴峻,我又不可能給每個朋友打電話,於是開始密集轉發各種與疫情相關的資訊,多時一天要轉30多條。這些消息或文章我都甄別過,須專業真實,或是最新的疫情進展,或是關於疫情真相的最新線索。我的朋友圈有5000人,各類型的人都有,有詩人、作家、學者,也有不少做媒體或自媒體的朋友,大家對新聞的關注度差別很大,我一是想提醒朋友們注意防護,另外也期待有媒體人能跟進挖掘一些真相。對控制疫情來說,真相也是良藥。

在近30天的時間裡,心態經歷了難以言說的起伏,從最初的擔憂、焦慮到恐慌,其中夾雜著不解、震驚、悲憤、哀傷、無力、絕望、抑鬱,五味雜陳,幾乎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撲面而來。我2003年在北京經歷過非典,當時因網絡還不普及,災難現場的感受沒有今天這麼真切。如今社交媒體的發達,加上我參與了一些人的救助,看了很多發自救助者的一手信息,這些信息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人凌空席捲到武漢現場,就像經歷了患者同樣的苦難。我想一直關注朋友圈的人,都有這樣的切膚之痛。

新京報:疫情期間,對你衝擊最大的事件是什麼?對你個人生活造成的影響主要是什麼?

葉匡政:現在回想起來,有兩件事對我衝擊比較大。一是武漢封城後,周先旺市長說有500萬人離開了武漢,按概率,等於有三分之一感染者散播到各地,武漢疫情已演變為中國疫情。前幾年就有人說“大洪水”,去年因各種局勢複雜,很多人也料到今年會出現一些“黑天鵝”事件。只是無人料到,這隻“黑天鵝”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它帶來的“蝴蝶效應”,將影響到每一個行業、每一個人。全國一千多人死亡,數萬人被病痛折磨,數億人被禁足家中,湖北10多個城市宣佈封城,大量城市停擺,無數行業受疫情影響無法復工,疫病蔓延的速度、規模與影響均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是一位醫生的去世,他在用生命警示我們,有一些權利必須得到尊重,否則被剝奪的就可能是每個人的生存權。

目前,我還無法估量對我個人生活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但肯定更深刻地改變了我對未來生活的看法,甚至可能改變我原來的生活方式。我相信它會改變每一箇中國人,無論你在武漢疫區,還是在其他地方。這一次創傷太嚴重了,隨時間流逝,這種改變會慢慢顯示出來。

苦難會模糊人們的記憶,

消除訴說的慾望

新京報:疫情期間你在讀什麼書?為什麼選擇這些書?閱讀過程中有哪些感想?

葉匡政:疫情期間,我基本沒心情讀書,也沒有選書的動力,有時為了讓自己從信息漩渦中掙脫出來,讀的也是去年12月初看的書。一本是布朗肖的《災異的書寫》,一本是劉小楓主編的《20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上卷)》,後一本年輕時讀過,現在重讀感覺已忘得差不多了。近幾年我讀的書,多是與災異、政治或民族災難相關的,大概是想對自身處境有更深的認知。其實數年前,從事觀念生產的人已感受到一場浩大的疫情,只不過它是在頭腦間發生的,沒有新冠疫情這麼直觀,砸到了每個人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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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異的書寫》,[法] 莫里斯·布朗肖著,魏舒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9月版

《災異的書寫》是一本格言體的小書,是布朗肖晚年對奧斯維辛、災異、書寫與死亡等問題的思考。文辭有些晦澀,但很有嚼頭,有些片斷值得反覆閱讀。比如,它認為災異總在我們掌控之外,當我們試圖理解災異,災異卻剝奪了我們思考的權利。災異甚至會使我們失去對一切意志與內在活動的興趣,它是站在遺忘一邊的,不留一絲記憶,正是為了這種災異造成的沉默,作家開始了艱難的書寫。這和我們身處災異現場的感受很像。

在武漢疫情現場,我們也看到大量死去的匿名的臉,這是災異帶來的藏匿。這些被災異摧毀的人,不僅失去了外在形象,也失去了發出某種聲音的可能。所以,布朗肖強調自己“憑藉語言的喪失來言說”時,寫作成為讓沉默發聲的唯一途徑。作者讓我們聽到災異中的沉默,你即使努力忘記災異,那曾經發生過的災異,也會從深處控制一個社會和它的每個人。就像當年的SARS,我們試圖忘記它,但當它化身成另一種病毒捲土重來時,你才發現它其實一直在控制著我們。當然這本書有非常豐富的面相,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建議大家在疫情期間讀讀,會有更深的感受。

之所以重讀《20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是因為當人覺得自我的可能性與現實的限制構成強烈衝突時,向宗教哲學求援幾乎成為一種本能。自我的可能性與所處的現實密切相關,當這現實提供的自由範圍越來越小時,就像我們不得不因疫情而禁足在家,放棄一切公共活動時,我們會漸漸感知到,生存將不再向理性和知性開放。我們遭遇了最深刻的悖論,人人都知道問題出在何處,卻不得不“王顧左右而言他”。

大量的媒體人離開專業場域,或不想寫,或不能寫,步入了米沃什所說的烏爾羅地,在那片靈魂飽受煎熬之地,殘損的人類也必將承受心靈的困苦。當寫或不寫變得不再重要時,我們內心已發生了變化,被恐懼俘虜,或被厭倦征服,新聞的災難已經發生。如某位作家所言:整個悲劇開始於我們不再相信自己的觀點。這就是我重讀此書的目的:想把秩序重新帶入自我,讓生存擺脫紊亂和災難,或許你只能向人類自身之外尋找支持。

在宗教中,有一個獻身的理念,這種獻身是指向未來的,它意味著擴展自我的可能性,它意味著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把自我引向一種重大的可能性。人生其他的可能性,都將從屬於這種可能性。信仰可以給我們的,不只是一種相信,它還是一種生存態度,這種態度本身就包含了獻身。當我們身處災難現場,或許更需要這種思辨。

新京報:疫情期間,是否看了什麼電影或電視劇?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有哪些感受?

葉匡政:很後悔,因兩個月前,已看過了這屆奧斯卡的獲獎片,疫情期間幾乎沒有好電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與病毒相關的電影,也大多看過,只有一部《傳染病》沒看過。勉強看完,發現拍得太差,遠沒有今天的疫情現場這麼驚心動魄。

倒是不久前,一部中國拍的電視劇《心靈法醫》,讓我印象深刻。那是一部凝視死亡的法醫劇,其中透著對時代的審視、對人性和心靈的反思。劇中的逝者,都沒留下遺言,但他們身上的痕跡、他們逝去的環境,就像他們的遺言。現在看,劇中那些死者還是幸運的,至少有法醫為他們尋找裂痕,讓光照進逝者陷入黑暗的生命,也照亮生者的未來。但是,那些在疫病中死去的人,則悲慘痛多,匆匆被火化,親人都無法守護在側,甚至見不到最後一面。他們的生命,或許就這樣永遠沉浸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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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上映的電視劇《心靈法醫》海報。

每個逝者都與我們相關,這或許就是人類的含義。這次疫情,為何讓每個人都倍感痛苦,就是因為那死去的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法醫是向逝者償還債務的人,替逝者的親人,替謀害他們的兇手,也替所有的人。然而,對於這次疫病中死去的人,可能無人來清還這最後一筆債務,親人也永難放下心中的負疚。胡適說過“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而辯冤白謗的第一步,就是要發現死亡的真相。有真相,辯冤白謗才有可能,對於疫病我們同樣需發現這樣的真相,才能還清所有逝者的那一份債務。

人就像一粒粒稻穀,遲早要脫去肉體的外衣。過去,我們通常認為屍體、死亡這類故事,與崇高的情感無關。但看西方戲劇史會發現,崇高情感的根源往往與死亡和恐怖有關。因為我們面對的死亡,是一個龐大的不可知之物,它讓我們焦慮與戰慄,也讓我們充滿認知的期待。每個人都將面對死亡這一巨大的虛空,只有真誠地面對每一個死亡故事,才能喚醒對生命與愛的崇高意識。

新京報:近期是否有在寫作什麼作品?此時做這項工作有何特殊感受?

葉匡政:除了寫了一篇《鳳凰週刊》的社論,沒寫任何作品。當疫情仍在發生時,如果你設身處地感受著它的苦難,你真的無法寫作,你是完全失語的。這就像你的親人在生病,死亡的困擾仍壓覆在你身上,你除了關注對方的信息,除了默默幫助對方,你確實很難思考。即使只有你一個人時,你也只能詛咒或哭泣。寫作需要一定距離,如今因社會媒體和視頻帶來的慘烈的現場感,極易讓人沉陷其中。

苦難會模糊人們的記憶,會消除訴說的慾望,會讓意識麻木,即使是倖存者,開口說話也變成艱難。苦難讓人感到的只有非意義。如布朗肖所言,悲觀主義不書寫。那些受難者不讀不寫不說,但並非緘口不言,沉默是表達,號哭是表達,缺席也是表達。在這場疫情中,沒有牢獄,卻處處都是牢獄,家也成了牢獄。

但不寫並不意味著沒有作品,我去年春節寫的一些詩,似乎寫的就是當下。我從兩首詩中各摘錄一節:

……

墳墓中,母親起身

為泥地裡勞作的孩子,洗淨衣衫

那衫上有他們的淚

有他們的汗,他們的血

這地方,太陽來得

那麼慢,升起時,月亮就出來了

受難者的屍灰

在地裡凝為塵土

活人用它砌牆,造屋

聞著死亡的焦味入睡

這地方嬰兒尚未降生

已成為新的受難者

……

每一句謊言,都壓著老人

或嬰兒的白骨

每一句謊言

都含有對邪惡的沉默

每一句謊言,都是末日

“在荒謬的時代沒有正確的生活”

在荒謬的時代,沒有乾淨的人

除了詛咒

也沒有真正的詩人

要減緩民眾的恐慌和焦慮,

信息真實尤其重要

新京報:疫情暴發以來,你一直在微博和朋友圈幫人轉發各種求助信息,以及與疫情相關的信息,就你的觀察,目前的患者收治診療和疫情防控是否已經做到高效有序?對患者更快獲得醫療救助有何政策建議?目前,社會的恐慌情緒是否有得到一些平復?

葉匡政:最早轉發和求助信息,是好朋友黎學文在武漢的大學同學求助,我在朋友圈和微博都轉了。《國家人文歷史》總編王翔宇在微信主動留言,說他可以找湖北朋友提供幫助。然後,他聯繫了《人民日報》湖北分社社長賀廣華,請他幫忙。第二天求助者住進了醫院。有這個線索後,我開始注意收集求助信息,只要看到求助者,就轉給王翔宇,這些求助者通過他們的幫助,陸續住進了醫院。此後,中央督導組到湖北,與他們有了溝通,

請他們廣泛收集求助信息安排住院。他們開始公開徵集,一下出現了大量的求助者,也出現了很多志願者,主動幫病人整理和核實求助信息。詩人巫昂和她的志願者團隊是其中一支,第一天通過我轉的信息,就有40多人。這時安排患者住院的速度就沒那麼快了,因為確實醫療資源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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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起》,葉匡政著,文匯出版社2017年8月版

應當說,隨著時間推移,患者收治診療的工作有所好轉。但對有著5萬多病患的武漢來說,即使醫療資源在全國算得上一流,即使有全國醫療隊伍的援助,仍難以應對如此多的患者。這是導致武漢病死率較高的主因。出現這種被動局面,完全是因為武漢錯過了控制疫情的黃金期,一句“人不傳人,可防可控”,誤導了大量市民。

如今的方艙醫院,仍極度缺乏醫護人員,加上食物營養跟不上,休息時互有干擾,極可能會讓輕症病人轉成重症病人,這是目前急需改進的地方。此外。像孝感、黃岡等一些地級市的醫療設備嚴重不足,雖然目前採取了“兩省包一市”的做法,但仍需投入更多的醫務人員和設備,以防這些地方重蹈武漢覆轍。

時間長了,人們的情緒會變得麻木一點。從這點上說,對病毒的恐慌情緒有所平復,但下一步可能對中國經濟的恐慌情緒會進一步蔓延。這是一次重大的公共危機,要減緩民眾的恐慌和焦慮情緒,保證信息的真實、客觀尤其重要。湖北媒體在這次疫情報道中的完全缺位,地方政府和媒體管理者責任極大。現代社會有迅捷的電子傳播網絡,危機的傳遞和擴張也會變得異常迅速。如果官方媒體,作為民眾最依賴的信息源,不去報道真實、客觀的信息,只會引發民眾壓抑、驚恐、茫然的情緒,甚至導致對政府的不信任,從而引發新危機。這種重大疫情往往會在短時間內,影響一個社會中民眾的基本價值和行為理念。如果信息得不到完全開放的交流和溝通,只會加速各類流言和謠言的滋生。

只有對媒體完全開放各種信息,才能實現與社會民眾的溝通。媒體常年在衝突事件的一線,特有的敏感使他們往往能立刻發現複雜現象背後的問題和癥結,這種前瞻能力發揮得當,對於政府來說有預警功能。對民眾來說,情緒也能得到合理的宣洩,有明顯地緩壓作用。怨氣的隱藏和積聚,會使民眾迷失在自己的情緒中,喪失理性的判斷力,引發更大的社會危機。

給媒體以更大的自由度,其實也是在實現政府與民眾的溝通,這樣只會促進民眾對政府的信任,減緩恐慌情緒的發生,也能有效制止各類小道消息的傳播。雖然治理危機的主導是政府,但在今天公民個人、公益組織和企業的作用也變得日益重要。這種突發疫情的緊迫性,要求全社會的共同參與來完成治理。諸多治理措施中,最重要的就是危機信息的真實與公開,這一切都有賴於對媒體的開放。只有如此,才能瞭解民眾對政府現行方案的態度,才能真正動員民眾參與到疫情的治理中,提高疫情治理的效率。

新京報:你認為目前的公共衛生系統的建設,有哪些不夠健全之處?類似的公共衛生事件,政府救助和民間自救該如何配合?

葉匡政:這次疫情的大暴發,確實暴露出中國公共衛生系統的大量短板。去年,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還對外宣稱,中國已建成全球規模最大、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的傳染病疫情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網絡直報系統,實現了對39種法定傳染病病例個案信息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實時、在線監測。但從武漢疫情看,這個監測網絡基本是無效的。高福稱“SARS類似事件”不會再出現,是沒有出現SARS,但出現了超過SARS數倍的公共衛生事件。

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嚴重的失誤?疫情已暴發一個多月了,問題的癥結仍沒有真正弄清。按已經公開的時間線可看出,在疫情早期,一線醫務人員和科研人員已用最快時間,完成了測序、試劑等科研任務,並提出預警。這原本是一場可以躲得過的災難,至少不會變得像今天這樣人人自危。但為什麼衛生管理部門與當地政府,對全社會的疫情預警竟一拖再拖,甚至遠落後於不是疫源地的香港。這是民眾最為關心的問題,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就會明白中國公共衛生系統的真正隱患所在。是立法上的?是程序上的?還是有其他原因?

疫情暴發後,武漢在短時期內呈現了各種亂象,本應嚴肅、科學的疫情防控,竟荒腔走板成一場讓人不堪回首的巨大悲劇。要應對這類公共衛生危機,需打破對傳統管理模式的依賴,主動推動社會管理方式的創新,彌補政府治理能力的缺陷,把政府本位變為社會本位,把控制變為服務,讓多元的管理主體和民間組織都參與到社會治理中來,才能提高民眾對未來的預期。

從這次疫情看,所謂的社區在對普通民眾的救助中,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而能夠代表民眾的民間組織,經過這幾年的整治,也幾近消失。當社會一盤散沙時,一旦出現公共危機,必然把矛頭都指向了政府,也只有政府可以依賴,而政府的能力又無力改變亂象,必然導致更大的危機。地方政府要想實現這類對公共事件的順利治理,客觀上需要在政府和民眾間有一種中介機制,民間組織就是這樣的中介機制。通過民間組織對公共管理參與,不僅更易獲取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訴求與意見,也更易溝通與協調各階層之間的利益和關係,釋放社會壓力,緩解社會矛盾,形成政府、民間組織、社會公眾三方共同受益的公共治理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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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談》,葉匡政著,商務印書館2013年2月版

讓疫病之災成為一個社會課堂

新京報:你撰寫時評多年,對於此次疫情的暴發和應對,你認為還有哪些方面是需要反思的?有哪些政策建議?

葉匡政:需要反思的地方太多。這次疫情,幾乎是一種社會機制整體潰敗,才可能導致的結果:地方治理和應急系統的失靈,公共衛生防控系統的滯後,媒體監督功能的完全退化、慈善和社會組織能力的喪失、醫護救治力量的緊缺等等,一系列的因素導致了武漢的今天。我會陸續給《鳳凰週刊》寫至少五篇社論,反思這次疫情所暴露出的一些問題。目前只是簡單重複一點第一篇文章中的觀點:

疫情恐怖,但疫情如果引發更大的社會動盪就更恐怖,痛定思痛,只有重新科學地預判與治理這一場浩大的公共危機,才能讓中國社會的元氣不至於過度損傷。

首先,政府要確保各地疫情數據的真實、完整、準確,因為全球的科學家需通過研究這些數據和案例,才能建立有效的科學模型,並弄清疫情流行中的一些關鍵事實,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對疫情造成的社會與經濟傷害,政府也需有科學而充分的研判,不能再犯武漢市政府那種信馬由韁的錯誤。今年正逢中國經濟下行期,又有美國貿易戰的複雜背景,這次疫情帶來的經濟傷害,顯然要超過SARS時期。只有科學而充分的研判,中央政府才能做好有遠見的規劃,讓宏觀指導變得更體系化,對各行業的政策引導也能更細緻到位,避免給國民經濟與民生帶來更大的次生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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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論》,作者: 葉匡政,版本: 中信出版社,2015年10月

其次,要科學地引導社會預期。這是一場與危機的賽跑,越是這種公共危機時期,政府對社會預期的科學引導就越是重要。因為社會預期形成民眾的社會心態,是民眾對未來的估計與評價,這種評估會影響民眾下一步的選擇與行動。科學地引導社會預期,不是指碰到問題就一禁了之,只堵不疏,或以維穩為理由強壓公眾合理的權利訴求,這樣只會進一步導致民眾的社會預期過低,誘發一些抗爭性事件,甚至引來社會震盪。

科學地引導社會預期,首先要制約權力的不可預期性。權力的濫用,往往是民眾社會預期不穩定的根源。因為權力如果讓民眾感到捉摸不定,就會產生人人自危的社會心理。另外,法治的保障也很重要。法律的重要功能,就是在不確定中給人以確定感。法治社會最重要的價值,就是它的可預期性,當法律能充分保障每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時,就為公眾的社會預期提供一個穩定的制度環境。讓權力在法律的框架下活動,能讓身處疫情重壓下的民眾,體會到安全感。

當疫情變得無法避免時,我們如何面對疫情卻能夠選擇。只有當全社會對疫情及各種災難,有一種越來越科學、越來越開放的態度,民眾對災難的認知才會趨於理性,在瞭解疫情真相的同時,維護和尊重受難者的遭遇與命運。只有這樣,疫病之災才能成為一個社會的課堂,那些同胞的生命、苦難和悲傷,才不會白白付出。

採寫丨徐學勤

校對丨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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