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銘:這場疾病最終將如何被解決?

轉自:再建巴別塔

撰文| 王立銘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面對一種新型病毒導致的傳染病,大家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有沒有特效藥”,“有沒有疫苗”。希望能有好用的藥物來幫助我們殺滅病毒,能有疫苗能幫我們快速形成免疫力,防止病毒的侵襲。

在新聞裡確實能看到不少這方面的好消息,比如中科院上海藥物所和上海科技大學的科學家們聯手利用結構生物學輔助的化合物篩選平臺,找到了三十種可能對新型冠狀病毒有效的化合物(http://www.cas.cn/syky/202001/t20200125_473290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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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說中國疾病控制中心的研究人員已經啟動了病毒疫苗的製備工作,疾控中心主任高福院士表態,“拍著胸口講。。。疫苗是能開發出來的”。

(https://news.163.com/20/0126/18/F3RBL23Q0001899O.html)。類似的新聞還有不少,這裡就不再列舉了。

中國科學家的這些努力當然值得讚賞,但是很遺憾的是,針對一種全新的病毒和一場爆發式的傳染病,特效藥和疫苗都很難成為我們期待中的救星。

這背後的道理其實不難理解,藥物開發也好,疫苗研製也好,從啟動研究到真正量產,就算一切順利,也仍然需要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而防控傳染病爆發的時間窗口遠沒有那麼長。說到底,遠水不解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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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拿SARS做個例子,這種嚴重的呼吸道傳染病2002年底在中國廣東爆發,在2003年夏季逐漸被控制。但是SARS病毒的疫苗一直到2004年春季才啟動人體試驗,2006年才正式完成,而到那個時候SARS已經銷聲匿跡,沒有大規模生產和接種疫苗的必要了

http://news.ifeng.com/mainland/special/h7n9/content-3/detail_2013_04/13/24174901_0.shtml)。

藥物開發就更是如此,至今人類也沒有真的開發出針對SARS的特效藥物,在實際治療中仍然以支持治療為主。所謂支持治療,就是通過輔助呼吸、抗感染、補充體液等方法維持患者的生存,然後等待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統消滅入侵的病毒。實際上針對大多數病毒引起的傳染病,人類都沒有非常好的特效藥物可以根除疾病。相關的例子還包括乙肝病毒引起的肝炎、流感病毒引起的流感、MERS和SARS病毒引起的呼吸道綜合徵等等)。

17年前的SARS如此,面對剛剛突然爆發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指望科學家們一夜之間拿出特效藥和疫苗來也是不現實的,誰拍胸口都沒有用,胸口拍爛都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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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相比17年前的SARS,科學家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研究和理解要快的多、深入的多,而曾經針對SARS的研究經驗也提示了一些可能的方向。比如說上述中科院上海藥物所和上海科技大學的聯合研究就提示幾種針對艾滋病毒的老藥可能也對新型冠狀病毒有效,實際上不幸在前線感染病毒的北大第一醫院王廣發主任,自己就嘗試了一種名叫“洛匹那韋利托那韋”的艾滋病藥物,似乎也確實顯著緩解了病情。

http://www.chinanews.com/gn/2020/01-23/9068406.shtml) 這些線索當然有可能幫助我們找到能夠輔助新冠肺炎的藥物。還有,如今人類製備疫苗的速度也比十七年前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有研究機構計劃在幾個月內開展疫苗的臨床試驗(比如Moderna公司的RNA疫苗(https://investors.modernatx.com/news-releases/news-release-details/moderna-announces-funding-award-cepi-accelerate-development)。

RNA疫苗理論上確實可以有更快的生產週期。但是這種可能性僅僅還停留在理論上,至今沒有任何RNA疫苗已經完成人體臨床研究)。

但是無論如何,說在防疫急如星火的時間窗口裡,想要完成這些藥物和疫苗的研發、人體臨床驗證、大規模生產、配送和使用,真的不現實。

但我這麼說,當然不是說我們面對新冠肺炎就只好束手無策了。實際上應對這類突然爆發的傳染病,人類掌握了一種非常古老但是異常有效的辦法——那就是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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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這個詞說起來通俗,但是背後的醫學原理是很深刻的。傳染病爆發的核心就在於它的傳染性:能夠從一個人直接或者間接的傳遞給另一個人或者更多的人。如果一個患上傳染病的人不能傳播給超過一個人的話,這種疾病自己就會慢慢消失。因此哪怕我們不掌握能夠直接殺滅病毒的藥物或者預防病毒的疫苗,只要能做到這一點——讓已經患病的人不能繼續傳播、讓還未患病的人不會被傳染——那我們就可以有效防控這種疾病。

隔離的核心有三條:

一是找到和管理傳染源。科學家們已經明確新冠病毒就是這次傳染病爆發的病原體,而且它可能在人與人之間傳播,那麼將已經患病或者疑似患病者快速識別出來並隔離治療,就起到了這個作用。

二是切斷傳播途徑。作為一種呼吸道病毒,新冠病毒的主要傳播途徑是通過飛沫傳播,但目前人們也無法完全排除其他的傳播途徑(比如接觸傳播等等)。因此切斷傳播途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避免人群的大規模的聚集和長距離的移動。

三是保護易感人群。面對這種新型病毒,可以說每個人都是易感人群(曾經有科學家貿然判斷兒童不是易感人群,這是非常危險和錯誤的判斷)。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做好自我防護,戴口罩、勤洗手、儘量不觸摸口鼻眼睛、減少出行、乃至鍛鍊身體等等,都是在增加對我們自身的保護。

看到這裡,相信你就可以理解國家採取果斷措施對患者和密切接觸者實施醫學隔離,封鎖交通,取消公眾活動,號召大家戴口罩勤洗手的用意了。

我們甚至可以假設一個非常極端的情形:如果從今天開始全國人民都閉門自我隔離兩週時間(考慮到新冠病毒肺炎的最長潛伏期就在兩週左右),如果期間出現新冠病毒肺炎症狀則迅速轉移至專門的醫療機構隔離和治療,那麼我們可以在兩週時間內徹底清除這種病毒的威脅(https://www.yicai.com/news/100481245.html)。

當然了,這個極端情形是不可能真正實現的,畢竟整個社會仍然需要有序運轉,大量物資的流動在所難免、也有大量的人不可能完全居家不出,而對病毒的檢測也做不到如此的精準和高效。但是考慮到國家已經對傳染源密集的武漢等城市實施了強有力的管控措施,其他省市也在對輸出的病例也在做細緻的篩查和隔離,我對於能夠快速消除這種病毒的傳播還是非常有信心的。實際上,從1374年威尼斯封城對抗黑死病,到1910年伍連德切斷鐵路對抗東北大鼠疫,再到這次武漢封城各地嚴防死守對抗新冠病毒肺炎,隔離,始終是人類對抗烈性傳染病最有效的措施之一。

在這場對抗傳染病的戰鬥中,中國科學家的表現如何?

簡單來說,中國科學家在這場戰鬥中表現極其優異;當然,也不是沒有可以商榷和改進的地方。

我們先說好的地方。

2019年12月初第一個病人因發燒和咳嗽就診,在此後一個月的時間內陸續有40多位類似症狀的患者就診,12月底武漢市衛健委發佈“不明原因肺炎”的警告。在一個月的時間裡,科學家和醫生們能夠發現一種全新類型的呼吸道傳染病的出現,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速度。要知道冬季本來就是流感和其他呼吸道疾病高發的時間,武漢市內每天因為呼吸道症狀就診的患者可能多達數千人,從中準確的發現一種與眾不同的疾病這本身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了。

接下來中國科學家的效率就更高了:在此之後,2020年1月7日,科學家們就已經確認新冠病毒是這次不明原因肺炎的病原體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20-01/09/c_1125438971.htm),1月10日完成了病毒基因組序列的檢測(Wu F et al BioRxiv 2020),1月24日嚴格證明了病毒的人傳人能力(Chan JFW et al Lancet 2020)。。這些工作為政府

採取強有力措施防控疾病提供了科學指導。我們剛剛提到的中國科學家關於篩選藥物和製備疫苗的努力,也確實是非常有價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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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3年面對SARS的混亂,到如今面對新冠病毒的快速和精準的反應,中國科學和中國科學家的進步是我們共同的驕傲。

但是我也仍然覺得有一些問題值得討論,甚至是批評:

比如說,我們看到的大部分研究成果都發表於國際知名的學術期刊,比如《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柳葉刀》等。這固然是對這些研究質量的高度認可,但是考慮到傳染病防控工作的緊迫性,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把發表論文當成重中之重的工作來完成?發表論文的過程(寫稿、審稿、修改等)是否會耽擱信息的共享?甚至我注意到,一部分論文需要付費訂閱才能獲取,這意味著中國其他科學家和疾病防控部門也不能自由獲取這些研究成果,展開下一步工作!面對兇險和急迫的防疫工作,中國科學家有沒有更快速、合理、廣泛的渠道公開自己的研究成果?我當然也注意到不少中國科學家選擇了bioRxiv等免費和公開的平臺上傳自己的研究論文,這一點無疑是值得讚許的。其實說到底,科學研究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成果寫在人類世界當中,寫在祖國的大地上麼?

再比如說,我也注意到在中國科學界內部,不少“跟風”“蹭熱點”式的論文扎堆出現。比如在病毒基因序列公佈之後,數篇論文就迅速發表出來。它們的共同點是利用病毒序列進行了簡單的生物信息學分析,就做出了各種大膽的“猜測”,比如新冠病毒可能與SARS高度接近、可能寄生於蝙蝠體內,中間宿主可能是蛇、水貂等等(Xu X et al, Science China Life Sciences 2020;Guo Q et al bioRxiv 2020;Ji W et al J Med Virol 2020)。這些猜測單就學術發表而言並無不妥,但很明顯缺乏嚴格的數據支持。我們當然要保障科學家的探索自由和發表自由,但是在防疫工作開始的初期,信息極度混亂和缺乏,任何可能的誤導,我想都是我們需要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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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雖然在確認病原體的工作中中國科學家的速度驚人,但是至今公佈的病毒基因序列信息仍然較為有限(26組數據),對於揭示病毒爆發的早期軌跡、分析病毒在人群中的進化趨勢,是遠遠不夠的。這方面的研究和數據共享仍然需要加強。而且我們還得注意,在研究工作紛紛開展的時候,各個研究機構和研究組能不能做到信息和研究成果的有效共享,會不會以鄰為壑獨佔數據,也都是我們需要提前警惕的問題。

接下來,中國科學家能做什麼?

我想,我們必須要吸取的一個教訓,是SARS平息之後,SARS相關的科研工作和藥物研發工作大部分都因為缺乏經費支持和市場前景停止了。考慮到新冠病毒入侵人體的路徑和SARS很相似,試想如果當年的很多研究堅持了下來,今天我們面對新冠病毒可能就會有更充裕的科學和醫學準備了。我們也許必須反思,我們整個科研系統對於傳染性疾病的重視程度是不是還遠遠不夠?

從更廣泛的角度說,新世紀一來,SARS、H5N1流感,H7N9流感,MERS、新冠病毒的連續出現和肆虐,其實本身就是對人類社會的一個高度警示。儘管我們建設了無以倫比的人類文明和高度發達的信息社會,但是非常原始的病毒生命仍然可能對人類世界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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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這些病毒的出現本身可能就是人類文明的高度發展的一個“產物”。伴隨著我們越來越多的入侵動植物的天然棲息地,越來越多的飼養家禽家畜滿足我們的生活需求,那些天然寄居於動物體內的微生物就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入侵人體的機會。而人類世界高度密集的群居環境、高度發達的人員和物資流動網絡,又給傳染病的肆虐提供了溫床。

比爾蓋茨曾經在一次演講中公開說,如果有什麼東西在未來幾十年裡可以殺掉上千萬人,最大可能是個某個高度傳染的病毒,因為我們在防止疫情的系統上卻投資很少,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預防一場大疫情的發生。

而這重擔會有相當一部分落在科學家的肩上。研究各種微生物的起源和進化,研究人類傳染病的傳播規律和數學模型,建立更精確的疾病預警和追蹤系統,開發藥物,製備疫苗,研究疾病的基礎生物學機理。。所有這些工作,都是我們的未來使命。

以下是來自中國疾病控制中心最新發布的

家庭消毒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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