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葛浩文:20世紀中國文學的情人

本文轉自:翻譯學通訊

導語:也許一個世紀以後,葛浩文的形象將愈發固化、愈發清晰,作為中國文學最忠誠的可靠使者,他的名字與巴金、老舍、蕭紅、李昂、莫言等人永存於世。

(《葛浩文文集:論中國文學》/[美]葛浩文/現代出版社/2014-4)

在德國漢學家顧彬的課堂上,我曾不止一次聽到他表述過類似的觀點:莫言能獲諾貝爾文學獎讓我感到非常驚訝,這不得不歸功於他的翻譯葛浩文,要我說,葛先生的翻譯簡直就是創造性的編譯,他美化了莫言的故事與文字,英語世界中的莫言是一個全新的形象。顧彬是個直言不諱的批評家,在他的心裡,莫言創造的世界有些偏弱,還達不到諾貝爾獎要求的強度。但毫無疑問,葛浩文是個頂尖的翻譯家,有的時候,他甚至越俎代庖,在小說未臻完美之處為之補綴。

我特意尋出莫言中篇小說《變》的兩種英譯,予以比照,相較之下,葛氏譯文對原文文字意趣與結構美感的把握更為到位,它在文字的揀選上未必獨抒機心,但對句式的連用與並置卻有相當的

敏感,擬句運思的確更勝一籌。葛浩文揀詞煉句張弛有度,剪裁得當,繁簡肥瘦,參差交錯。需精簡處,要言不煩,直中準心,將多餘的枝葉切削得乾淨爽利;需鋪陳處,不吝筆墨,描金敷彩,鮮活的人與事漸漸地在英文語境中暢然呼吸。它頗為忠實地傳譯出了原文中借用時間的雙重屬性(物理、心理)而擠壓出的破碎與荒誕,當敘事者本人為“地痞小混混”和“正義無產者”這兩者間的張力所困,突感身份認同的焦慮時,譯文沒有自亂陣腳、張皇失措,反倒顯出地道英文的風貌。如果說一般的譯者從事的是機械制模式的“移譯”,葛浩文則在謀求跳躍靈動的“化譯”營生。

夏志清曾稱讚葛浩文是“公認的現代、當代文學之首席翻譯家”,這也是普通讀者對於葛浩文的第一印象。事實上,葛浩文首先是一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者。1972、73年間,當得知葛浩文正在撰寫以蕭紅為對象的博士論文時,夏志清停下了手頭的研究工作,轉而矚目於端木蕻良,他原本希望以一篇重量級的專論彌補《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遺珠之憾。顯然,葛浩文身上的潛力與天賦,讓夏志清感到有必要為這位後起之秀提供一方舞臺。

文學研究者,借鑑韋勒克與沃倫的理論,可將之分為兩類,一是“外部研究者”,一是“內部研究者”。我較心儀的兩派學者,恰恰分屬這兩種研究範式。研究史料的多是痴心人,在故紙堆裡翻滾,文字有古風,因為熟極了人事,常能在不經意處牽連起點點滴滴。文學史中的壯麗山河美則美矣,看多了難免生厭,而在他們筆下,人又有了活氣,野山野水,小說家中也有草莽人,詩人群中不乏革命家,歷史的圖景又鮮活起來。當代士子中,陳子善、謝泳、止庵、王彬彬、眉睫走的即是這路“知識性”寫作,他們的文字清通耐讀,彷彿歷史就是平常事,卻有真情湧動於下。另有一脈智識者,承繼了夏志清“致力於優美作品之評審與發現”的批評願景,從事著吃力不討好的鑑賞工作,也許,在這個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時代,用“鑑別”這個詞更為適當。這本是批評最原初的使命,但在當下程式化的知識生產作坊中,它不在受邀之列,因為敏銳的心性與灼熱的道德關懷是無法複製的,語感,之於那些整日為論文的腳註憂心忡忡的教授們,是一個奢望。對於文本的基本識別能力,亦即判斷一本小說的優劣、一首詩歌的好壞,建於數百種、數千種作品的閱讀積累之上,這是學院派人士的噩夢。我們的文學系已經不再回答,或者說,已經沒有能力回答何謂偉大的小說,某著又何以成為偉大的小說。無怪乎,我所信賴的幾位作者,或寓居海外,或已擺脫論文之擾,或在清閒的崗位上悠然自樂,無人受著文字的壓迫,我願把他們的名字與讀者分享:李歐梵、宋明煒、劉錚、張定浩、耿德華。

葛浩文醉心於翻譯,但治學四十年,存下的各式文章亦不在少數,幾經搜尋,便輯出這本《論中國文學》。看題目,簡潔明利,不事虛張,其中的不少篇目即屬外部研究,著力於史實考辨與語境復原。如《蕭軍自傳及其他》不僅將英文版的蕭軍自述譯回中文,也詳舉彼時蕭軍研究的各項資料,可謂嘉惠學林;《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方向》則概述十年間北美漢學界中國新文學研究的可喜成果,我們由此而知今日漢學之勝景來之不易;《魯迅和他的遺產:在美國召開的魯迅一百週年研討會點滴》展現了1981年在伯克利舉辦的魯迅研討會的某些側影,雖是報道口吻,但細節豐沛,人物躍然紙上,既是中外知識生活的有趣比照,也再現出解凍初期國內文學研究緩步前行的艱難步伐。這些綜論性、紹介性的文字,成文既早,又受時效的制約,今日視之,不免覺得落伍,但作為文化學的資料,恰是不可多得的歷史剪影、人事瞬間。

我的遺憾在於,葛浩文的專題論文,少之又少,本書不過收集了包括他評介蕭紅、李昂、莫言、柏楊在內的寥寥數篇專論。正是在這些簡短而有力的文字中,葛浩文顯示出一個銳利批評家的嗅覺和洞察力。尤可稱道的是《黃春明的鄉土小說》一文,我們不必熟悉黃春明的寫作,便可從葛浩文的筆端進入一個暗沉沉的世界,他成功地將黃的小說所醞釀的悲傷與哀愁移植到自己的文字中,當批評浸染了原作的情緒,它也足以模擬出真正的動人。即便是一個對黃春明一無所知的讀者,當他讀到這些隱約透著宿命色彩的絮語時,也不能不為之動容,“顯示在這裡的,是一種被貧困和無奈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原始反應。他們的情緒終會冷靜下來,可是這些人的生活卻難以改善,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可是《廯》不是一個談性的故事,也不是作者陳列色情笑話的櫥窗,它是講貧窮和那種事實上不可能改變的命運”、“它研究一般人所面臨似乎微不足道可是扣人心絃進退兩難的困境”。批評的終點,便是閱讀的起點,丟下批評家的著作,轉而尋找作家的帕納索斯山,便是對前者的最大尊敬。此等榮光,葛浩文當之無愧。

嚴肅的學者,必然重視基本功的訓練。尤其是那些以“學術警察”自居的評論家,常常以是否精熟漢語來檢驗海外漢學家的成色。譬如汪榮祖先生,便曾暗指北美漢學拓荒者費正清不諳中文,對於他的學生、耶魯名學者史景遷更是頗有微詞,“以上所舉翻譯的錯誤,為筆者閱讀時,就所見隨手摘錄,組織成文,並不是有系統的勘誤。像這樣的錯誤不可能是偶然的失察,而是由於閱讀古文的功力有所不足;從前西方的漢學家很講求文字上的訓練,相比之下,而今顯然遜色。”那麼,葛浩文的漢語能力是否足以支撐起他的研究與翻譯呢?恰好本書多篇文字並非譯自英文,而是輯選他為港臺報章撰寫的各色快訊隨筆,檢視過後,我想我們大可打消這種疑慮。也許是性格使然,又或是受到為他敬慕的蕭紅、蕭軍、端木蕻良之影響,葛浩文的中文小品顯出一種北方的豁達,語氣中已然感覺不出域外的痕跡,而他對漢語句式的把握,不能不令人稱道,試看這樣一段結語,“但丁鉤兒的憤怒也是稍縱即逝,或許他自己知道在這樣一個人類墮落氣氛瀰漫的環境裡,吃人總要比被人吃好。他沒有開槍打死吃人者,相反的,他最後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或許莫言在暗示,我們最終都無可避免地要步上丁鉤兒的後塵。”嫻熟地擺弄成語,對於漢語或然性表述的精道使用,一種冷然如先知的姿態,葛浩文的漢語寫作,確乎如劉紹銘所言,“他的白話文雖未到詐嬌撒野的程度,但確已到隨心所欲的境界。‘老外’朋輩中漢語修養奇高的大有人在,但能以中文稿來賺菸酒錢的,只有老葛一人。”

個人生命的完整風貌總會為他傑出成就的光芒所掩蓋,就像我們津津樂道《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卻很少提及那個憂鬱的愛爾蘭詩人。也許一個世紀以後,葛浩文的形象將愈發固化、愈發清晰,作為中國文學最忠誠的可靠使者,他的名字與巴金、老舍、蕭紅、李昂、莫言等人永存於世。但我們也不應遺忘作為批評家的葛浩文,26歲那年,他與漢語結緣,自此,那個不羈的青年士兵彷彿從人生的混沌中醒來。在往後的年月裡,我們得以分享他的困惑、他的沉思與兩種龐雜的文明施予他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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