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街——饮馔琐记:烧饼火烧两码事

王东超

胡饼的晚辈

俗话说,“北人喜面,南人喜米”,面是“粉食”,米是“粒食”。在五谷之中,麦子是后起的,栽培历史比较短,至多有四千年的历史。最开始麦子也是粒食,因为那时候只有杵臼(“断木为杵,掘地为臼”)和研磨棒,无法加工成粉,只能以“粒食”或“半粒食”的形式蒸煮而食,称为“麦饭”,在当时是粗劣的食物。西汉史游《急就篇》卷二:“饼饵麦饭甘豆羹。”颜师古注:“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后来随着铁器的出现,人们发明了石转磨,可以磨麦成粉,我们现在常吃的这些面制食品才陆续出现。《太平御览》卷八六十引《续汉书》:“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可见东汉末年,胡饼在洛阳已相当盛行了。

在古代,饼是所有“粉食”的通称,东汉刘熙《释名·释饮食》:“饼,并也,溲麦面使合并也。”北宋黄朝英《靖康湘素杂记》:“凡以面为食具者,皆谓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笼蒸而食者,呼为蒸饼。”饼称胡饼,和芝麻称作胡麻、黄瓜称为胡瓜、核桃称为胡桃一样,说明是从西域引进的。那么胡饼是什么样的饼呢?

《太平御览》卷八六十引《赵录》:“石勒讳胡,胡物皆改名。胡饼曰博炉,石虎改曰麻饼。”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一是胡饼与芝麻有关,唐白居易《寄胡饼与杨万州》诗句“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也证明了这一点。二是胡饼的制作方法与炉有关,唐传奇《任氏传》:“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可见制作胡饼时要先把炉子烧热,再将胡饼贴在炉壁上烤熟(温度低了贴上去也会掉下来),这跟今天新疆馕的做法是一样一样的,扬州的草炉烧饼、泰州的黄桥烧饼、苏州的蟹壳黄烧饼、郑州的吊炉烧饼、山东惠民的马蹄烧饼也都是这样做的,这些都是胡饼的现代遗存,胡饼是所有烤制类面饼的元祖。

烧饼是胡饼的晚辈,两者也有所区别,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饼法》:“作烧饼法:面一斗,羊肉二斤,葱白一合,豉汁及盐,熬令熟。炙之,面当令起。髓饼法: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便著胡饼炉中,令熟。勿令反覆。饼肥美,可经久。”可见烧饼和现在的馅儿饼差不多,而且应该是放在锅或鏊子上翻来覆去地烙(黄县[今龙口]话称为“炼”)熟,而髓饼即改良后的胡饼,是贴在炉壁上一气儿烤熟而不能翻转的,这是两者之间主要的区别。

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草河录上》:“双虹楼烧饼,开风气之先,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之分。”清代烧饼仍是有馅的,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词义的变化,有馅的单独称为“馅儿饼”,“胡饼”一词消失,“烧饼”成为烤制类无馅面饼的统称(如前面所说的草炉烧饼、马蹄烧饼等,做法是胡饼的做法,但却称为烧饼)。

黄县火烧四种

但在北方地区,还有一种称为“火烧”的,与烧饼、馅儿饼鼎足而三。关于火烧名字的来源,据《续掖县志》记载:“火烧,即火食也。盖因沿街擎卖者高呼‘火食嗷’,遂沿‘食’与‘嗷’音按呼转变为‘火烧’,且因火烙熟而食,则烧字亦有意义。”原来火烧最早叫火食,即“火烧而食者”,北方一些地方至今仍有称“火烧”为“火食”的。在黄县话里,“火烧”的“烧”轻声变韵,“ao”读作“ou”,“葡萄”“樱桃”“知道”“热闹”都是这样读的。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释“火烧”为“表面无芝麻的烧饼”,有芝麻者曰烧饼,无者曰火烧,这是一些地方区分火烧与烧饼的大致方法,但在黄县却并非如此。黄县人做火烧,是在发面里掺进大量干面粉,溲出的绩子硬硬的,按到专门的火烧磕子里印上图案,再放锅里慢火炼,炼好的火烧有厚厚一层疙儿,焦香扑鼻,擘开了里面是冒着白气的白面,有股浓浓的面香。

刚出锅的火烧不用就菜,空儿口就可以吃好几个。因为火烧含的水分少,在夏天也能放好几天不坏,所以可以饷远,黄县人跑外都要炼几个火烧带着。我上初中时是寄宿制,学校的伙食办得很差,连基本的温饱也保证不了,每次返校前,妈妈都会炼几个火烧装在篮子里让我带走,从周一吃到周五,初中三年一直如此,想想那时我吃了有几百个火烧吧。

黄县的火烧如果细分,可以分成四类,最著名的当然是杠儿头火烧,其特点是面硬,徒手操作大是不易,须用一根擀面杖似的硬木杠子,一端固定在墙上,一端利用身体的重量来回压面,边压边掺入干面,“杠儿头火烧”由此得名。面压好后切成适当大小的绩子,溲一溲擀成圆形,用专用的印模压上图案。

其用来烘烤的炉子也比较有特色,最上一层是类似鏊子一样的东西,做好的火烧面坯儿先放在上面加热定型,鏊子下面是炉膛,围着炉壁有一圈土台,定好型的火烧用叉子挑着放在土台上烘烤,要想两面都烤上疙儿,就得不时翻转。

黄县杠儿头火烧以北马(这里“马”轻声变韵,“a”读作“u”,“头发”“哑巴”也是这样读的)最为正宗,黄城饮食公司也做火烧,早些年8分钱一个,瘦骨伶仃,硬得跟铁饼样儿嘞,不受吃。北马大集过去远近闻名,蓬莱、招远都有过来赶集的,所以北马杠儿头火烧在胶东一带也小有名气。很多在外上学、工作的黄县游子,回乡探亲时都要带一包杠儿头火烧回去,一慰思乡之情。不过现在揉面都用揉面机了,烤制也改用大电饼铛了,真正手工制作的土炉杠儿头火烧基本绝迹了。

为杠儿头火烧量身定做的一种吃法就是“烩火烧”,荤菜、素菜加上切成小块的火烧混在一起加水煮,有饭有菜,菜饭合一。要是别的火烧,一烩就“鲊鱼”了,一泡就“摛腾”了,杠儿头火烧因其面硬质密,烩完之后汤仍是清的,火烧吸收了菜汁肉汁,吃起来艮揪揪的更有滋味。早年间赶北马大集,吃一碗烩火烧可称得上是最高享受了。

还有一种叫“油儿火烧”,做法和瓤儿饼差不多,不过一是发面一是烫面,发面松软,油儿火烧的分层不能那么多那么薄。擀开的面皮抹上油卷起来压平,再刷上一层油卷起,竖起按压成坯,再用擀杖擀开下锅炼,炼出的油儿火烧如大大卷一样一圈一圈的,吃起来比较松软。

黄县还有一种吃食叫油饼,也是发面的,形如鞋底,用油煎熟,与油儿火烧的做法还是有差别的。另一种火烧叫“肉火烧”,就是把绩子擀开放上肉馅包好,再擀平入锅炼熟,面香混着肉香,更加诱人。与馅儿饼相比,肉火烧馅较少皮较厚,且只有肉馅没有素馅。还有一种叫“糖火烧”,做法跟肉火烧差不多,只不过馅料改成红糖或白糖,一咬有滚烫的糖液流出,又甜又香,齿颊留芳。

烧饼的仪式感

在黄县话里,烧饼专指结婚用的戗面大饼,也是发面的,边使碱边戗入大量干面溲制而成。溲好的绩儿放入专用的烧饼磕子(直径差不多有一尺,是陶制的)里印上图案,一般中间是双喜,周围是花花草草的纹饰,烤好后还要点上红。

炼烧饼的是鏊子一类的平底锅,要慢火匀烤,连烘带炕,因其又大又厚,上鏊要勤翻转,俗称“三翻六转”,烤到皮色金黄,周围并有菊花形的毛边即好,吃时用刀切作数瓣,里面面白如雪,干香可口。

结婚时女方有“挑大饭”的,挑的食盒里就有烧饼。男方家更得提前定制若干烧饼,给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回礼时,每个礼袋里都要放个大烧饼。除结婚外,小孩过日儿、新房上梁也都要用到烧饼。烧饼比火烧个头大得多,花纹也比较繁复,看着气派,也显得家底殷实,所以办喜事只有用烧饼没有用火烧的。

平时家里也会做烧饼,只不过一切从简,溲好后用擀面杖擀开光面就下锅炼了,个头也随意不拘,锅多大饼就多大,且锅为凹底的,炼好后的饼形如鳖盖,庄户人家称之为“发面饼”,其实就是烧饼的家常版。过去集上也有专门做了卖的,称“锅饼”,要切成一占占卖。

老黄县习俗,死者下葬后第三天,亲属为新坟添土,谓之“圆坟”。圆完坟后,每人要发一块发面饼,据说吃了可以得到逝者在天之灵的护佑。圆坟的发面饼大的有笸箩那么大,两三寸厚,光靠炼,糊了也炼不透,所以得先蒸一下再炼,因而里面还是比较蓬松的。陕西的代表面食是“锅盔”,“陕西十大怪”有一怪为“烙馍像锅盖”,指的就是它。黄县的锅饼和陕西的锅盔的做法基本是一样,锅盔五六斤、十几斤一个,最大的有用一整袋面做一个的,黄县锅饼大的也有十几斤二十几斤,都是饼中的巨无霸。四川的锅盔虽名为锅盔,但和陕西的绝不一样,用掺上酥油的面绩儿擀成薄薄长片,抹上馅料,卷起来擀成饼状,沾上芝麻,先用油煎,再用焖炉烤透。四川锅盔有点像馅饼,但不是包馅而是卷馅,这又有点像瓤儿饼的做法,不过瓤儿饼只抹油,四川锅盔抹的是馅料,有鲜肉馅、牛肉馅、椒盐馅、红糖馅等多种口味,军屯锅盔是四川名小吃之一。湖北公安锅盔也很著名,做法是把包好馅料的面团擀开,形如鞋底,一面沾上芝麻,然后把没沾芝麻那面贴到烤炉里,烤熟取出,焦香酥脆,这和馕及草炉烧饼的做法差不多。三者都叫锅盔,但做法截然不同,简直让人泪奔:还能更靠谱点不?

从黄县的语用实践来看,火烧和烧饼均没有芝麻,可见芝麻的有否并非是二者区分的绝对标准。黄县的火烧个小,且可加油加馅料制成,是远行便携食品。烧饼则是大实心的,多用在喜庆场合。制作火烧会用到泥砌的土炉,烧饼则需用平底锅之类慢火炼制,从火力上讲,烧饼不如火烧,火烧确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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