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拾山芋

每天傍晚回家,我都喜歡帶著年幼的孫子和孫女在大街上閒逛,每次逛到懷文小學門口的拐彎處,巷子裡就會傳來“烤山芋啦”的叫賣聲,兩個小傢伙立即來了精神,眼睛放光,連拖帶拽把我拉到攤位旁邊。當烤熟的山芋到了他們手裡的時候,就會急急忙忙地剝去山芋皮,露出黃亮亮黏絲絲的山芋肉,喜滋滋地吃了起來。而我每每望著孫子們興高采烈吃山芋的樣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童年拾山芋的時光:那是一個貧困潦倒的歲月,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往,那些年,月寒水瘦,寂寥荒蕪,每每觸碰,便黯然神傷。


童年拾山芋


山芋又名紅薯、番薯、地瓜等。原產美洲,傳說哥倫布將它帶到西班牙,然後帶到非洲,明朝萬曆年間傳入我國。據記載:明萬曆二十一年五月下旬,福建長樂人陳振龍到菲律賓呂宋經商,發現當地盛產山芋。當時統治呂宋的西班牙殖民者嚴禁外傳,陳氏冒著生命危險,將山芋裝在竹筒內帶回中國。幾百年來,山芋為貧窮疾苦的中國百姓解決多少荒年的飢餓。人其實和豬是一樣的,都屬於雜食性動物,凡是可以充飢壓餓的東西都敢吃。我因為童年忍飢挨餓怕了,所以,對食物基本沒有挑三揀四的習慣,只要吃不死人的東西,我都會吃的,從來不挑食。但是,在走過的大半人生中,我卻最討厭兩種東西:一個是酒,另一個就是山芋了。童年夏天的一個午後,我從湖裡揹著滿滿地一筐豬草回家,又飢又渴,扔下草筐就往院子裡跑,撲到水缸一看,缸裡面沒有水瓢,而且水也不多了。情急之下,就乾脆低頭趴在水缸邊沿,把嘴貼近水面直接喝,這種操作是我童年時經常乾的,輕車熟路。但那天當我低頭準備往口中吸水的時候,突然看到水裡面遊動著許多小蟲子,紅色的、密密麻麻的,在上下翻跟頭。我一陣噁心,馬上從水缸裡面抬起頭來,飢渴難耐地四處找水,嘻,找到了,在鍋屋的窗洞裡面,有一隻二三斤裝的塑料桶,滿滿一桶水碧清見底,我急忙跑過去,拎起來就往嘴裡倒,一口氣喝下去大半桶,吧唧一下嘴:臥槽,怎麼這麼辣?原來是鄰居表叔送過來的山芋乾燒酒!放下酒桶,我立即暈倒,醒過來時候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了,奶奶正抓著一把蓖麻葉子在我肚子上揉搓,村裡的赤腳醫生兼香頭奶奶方大姑,也正在我的床前邊唱邊跳。從此以後,每當聞到酒的味道我就會頭暈,不論是茅臺五糧液還是夢六,在我面前就是毒藥!

童年拾山芋


至於討厭山芋,那真的是童年時候吃傷了。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因為土地歸集體所有,村民勞動出工不出力,糧食畝產也就一二百斤,農民家家缺衣少食。但是因為山芋生長潑皮,只要把山芋種種下去就能長出苗來;只要把山芋苗栽進農田就能託藤長蔓,土裡結出的山芋產量又高,便成了農民的主食。清水煮山芋、山芋面烙餅,山芋面窩頭,山芋幹餷稀飯等等,那些年人們一張開嘴說話老遠就是酒糟一般的山芋味兒,吃多了反酸水,犯了胃病就抓一些洗衣服用的鹼面唵進嘴裡。即使這樣,山芋也不是緊飽吃的,秋冬時節還夠吃,到了鬧春荒時,家家窖子裡面的山芋和泥囤子裡面的山芋幹也吃完了,只能偷吃集體農田種植的、用於漚綠肥的小苕子和樹皮度日月了。為了熬過春荒,在每年的秋季集體起山芋時候,我們這些農村的孩子便成群結隊,揹著筐提著钁頭,滿湖遍野地奔跑著拾山芋。

童年拾山芋

秋天的清晨冷風撲面,下湖起山芋的人們已經感覺到陣陣涼意,年輕人依然穿著破舊的秋衣,而年齡大一些的已經套上了破棉襖。到了田頭,霧氣像層薄紗瀰漫在大地上,陽光下的山芋隴上藤蔓蔓延,發黃的山芋葉間露珠晶瑩剔透。上工的社員到齊後,生產隊長大叫驢便沿著地頭邁開大步進行分工,岔幾步就停下來,在腳下插一根樹棍子喊:張三家的任務,然後繼續往下分。任務分完,人們就開始割山芋秧子,邊割邊往山芋溝裡面堆放,然後打成捆用板車拉到生產隊社場上,那是集體耕牛冬天的飼料。山芋秧子割完後,人們就開始用钁頭刨山芋:把山芋隴扒開,把深埋泥土的山芋扒出地面,然後再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堆放在地頭,用筐子挑著或板車拉著送到社場上面,半天功夫,社場上面的山芋便成了小山一般,這些,是要根據各家各戶的工分進行分配的,也是農民過冬度命的主食。把山芋秧子割了、山芋收到社場的勞動過程,有個專用的名字:起山芋。而我們童年的拾山芋和集體的起山芋是兩碼事,拾山芋是等到集體山芋收完以後,農田的泥土裡面還會留有一些刨壞了的山芋(我們稱為山芋半子)、深藏泥土的山芋(我們稱為埋頭子)和太細小的山芋(我們稱為山芋筋),這些才是我們孩子們爭搶的對象。

童年拾山芋


因為土地是集體所有,因此拾山芋也需要經過生產隊長同意才行,那時候隊長的同意並不是像皇上說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也不是如今領導批覆的“同意”等,也有一個專門的用語:放茬子。當地裡的成捆山芋秧子運完,整堆的山芋運走以後,農田四周已經圍滿的來自本村和外村、甚至外鄉外縣的拾山芋大軍,他們多數是老年人和孩子,每人一手提著筐,一手提著钁頭,跨步弓腰,做出隨時準備衝刺的架勢,靜靜等待隊長大叫驢的一聲喊:放茬子嘍!大叫驢話音未落,人們蜂擁上前,年紀大的老人主要拾取地面上面被刨壞而落下的半邊山芋或丟棄的山芋筋;年紀小的野心大,撅起屁股拼命在泥土裡面刨,刨著跑著,就會發現集體勞動中沒有刨乾淨的整山芋;也有初次拾山芋的孩子,發現一根山芋筋就拼命往下面追著刨,越刨越深,筋也越變越細,最終兩手空空。山芋一般不會在深層泥土裡面長大的,那裡土壤板結,沒有營養。到了中午的時候,拾山芋的人們又餓又累,我們就會揹著拾來的山芋,來到田頭休息一會兒,並拿出幾個比較整潔的山芋放在地頭水溝裡面洗乾淨,用牙齒一圈一圈地把山芋皮啃下來了扔掉,把雪白的生山芋放入口中“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兩個山芋下肚,又壓餓又解渴,這便是拾山芋孩子們的中飯了。


童年拾山芋


拾山芋,也就是用钁頭仔細地翻騰集體刨過的山芋地,要尋找到半塊山芋,可能要翻開幾噸的泥土,因此,拾山芋也是很累的活。夕陽西下,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晚秋的田野是空曠的,空氣中也慢慢地有了寒露,在那寒涼的田野裡,我們的钁頭下一個希望跟著一個希望,恨不得把泥土翻得更深,翻得更多。在一次接一次的揮動稚嫩手臂中,天也慢慢黑了,該回家了。生產隊集體起的山芋叫做“頭茬”,放茬以後我們孩子初次搶拾這叫“撈二茬”,過去年代還沒有推廣水稻種植,秋天的山芋茬到了明年就不能再種植山芋了,套茬山芋容易生蟲,只能撂白茬過冬,冬季凍一季,明年春天種植春玉米。因此,在以後寒冷的日子裡,每當家裡揭不開鍋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還會回來,在凍土裡面一遍一遍繼續刨,刨出來那些凍得淌水的山芋回去度命,這就叫“撈三茬”或“撈四茬”。


童年拾山芋


艱難地把拾到的一筐山芋揹回家的時候,夜已深了,父母還沒有睡覺,他們正忙著收拾隊裡分到家的山芋:把生長完好,皮膚乾淨沒有蟲斑水眼的山芋放成一堆,在院子裡面挖一個山芋窖子,把它們窖進去準備過冬;把一些破皮受損的山芋,連同我拾回家的碎山芋,一個個地用山芋刨子刨成片,放在路邊、屋脊上、草垛頂晾曬,這就是山芋幹了,這些基本是過年春天的主食。當然,也有一些山芋被切細剁碎,磨成山芋糊糊,用布兜浪出一些山芋粉,這些就是逢冬過節或者家裡來親戚時候的美味佳餚了,而過濾出來的山芋渣會放在屋簷上曬乾,做成的山芋渣煎餅是特別難以下嚥的,去除了澱粉的山芋渣,比山芋幹難吃百倍,現在想起,嘴裡都有苦味。每每想到這些,再看看身邊喜滋滋啃著山芋的孫子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苦難的童年拾山芋的事情講給他們聽,沒有想到這兩個孫子聽了以後,高興地手舞足蹈:還是爺爺小時候好,天天都有山芋吃!聽聽,吃了兩天飽飯的孫子們,竟然讚美起那些啃樹皮的日子!


童年拾山芋


歲月永遠年輕,而我卻慢慢老去,多年以後,那些我們經歷過的,失去的,逝去的,未曾得到的,所擁有過的,都在我心中沉澱,把這些放在內心最深處,研磨出一種歲月的冷香,溫暖著日月裡的過往;但唯有童年的貧窮與飢餓,卻如鯁在喉,在心靈的傷口上一點點結痂,一直無法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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