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番薯(散文)

王金洲

番薯,亦稱甘薯、山芋、紅苕、地瓜。我的故鄉叫番薯。

我是吃番薯長大的。

在我小時,農村主食米飯,輔食番薯。主食不夠,青黃不接,番薯派用場。不是飯點,餓了吃番薯。一鍋飯,五分之四米飯,五分之一番薯。五分之一的番薯削皮切成塊狀臥在鍋的一角。盛飯時捎帶鏟幾塊裝碗裡。我天天吃番薯,看見番薯就頭痛生厭,鍋裡的番薯我不大盛。就算盛了,也堆在米飯上,顯山露水,做給大人看,瞧,番薯我也盛了。大人有大量,寧可自己多吃些番薯,從不為難我是否吃了番薯。那時我眼裡的番薯,是討厭的傢伙。

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的鄉親,對劉少奇同志懷有深深的感情。他們說災害的後期,國家主席劉少奇發出號召開荒種糧,才使無數百姓免遭長期延續的饑荒。家鄉是山區,田少地多,沙質土壤地適合種番薯。種稻谷到米飯的工序遠比種番薯複雜,要經過耕田、插秧、薅草、脫粒、碾米等。對飢餓線上掙扎的百姓來說過於漫長,飢不待我。番薯易種易長又方便吃,至少我老家鄉親度過災荒靠的是番薯,不是稻粱。全國人民有多少靠吃番薯從饑饉中度過無從統計。如果是個大數據,番薯居功至偉。

番薯種是前一年留下的。發芽快,長出的葉子心臟形狀,手掌大,深綠色。番薯在地下滋長暗大,露地表是莖蔓和葉。莖蔓是書面說法,家鄉叫番薯藤。番薯藤和葉是餵豬的飼料,打霜之前割下切碎醃在一隻大缸裡,餵豬能喂大半年。

小時我家有自留地,自留地基本上種番薯。掘番薯還得請一二個幫工。隆冬季節,農家都忙,忙著收完番薯播種小麥。幫工互相幫,人家掘番薯,我家去幫,我家掘,人家幫。我尚小,充當揀番薯的角色。大人在前面掘,我在後面揀。我的任務是把地裡的番薯去除泥斑,抹乾淨,放進籮筐。掘番薯固然有技巧,一鋤下去,要把一孔番薯掘松,浮出地面,又不能剮傷番薯。眼睛看不到,全憑經驗,根據留在地面的莖蔓,掌握掘進的方位尤為重要。番薯掘浮,用手抓莖蔓一提,一串番薯嘰裡呱啦懸空拎起,垂垂累累。番薯大小不一,一孔幾十斤比比皆是。遇到比預想中大得多的番薯,會欣喜若狂,慶祝豐收。

番薯吃法多種,煮熟吃,切成番薯片、番薯絲均可。曬成條狀頗有韌性那種,可放過年吃。

在我家鄉金華農村,把番薯製作成澱粉,恐怕家鄉獨有,或者別處少有,我家鄉戶戶都做,並當作饋贈親友的禮品。

番薯含大量澱粉,澱粉是做肉丸的原料。番薯澱粉領銜,拌以肉和蘿蔔,加佐料合成,放蒸鍋悶燒。好了,這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和盤托出,粉墨登場,請君品嚐。請注意,番薯澱粉、肉、蘿蔔缺一不可。這種肉丸個頭大,狀如小女子的粉拳。入嘴滑、嫩、酥、糯,有嚼頭。別處的肉丸我也品嚐過,可能也添加澱粉,但不像家鄉的肉丸以番薯澱粉為主料,吃上去松跨,沒韌性,家鄉的肉丸緊匝匝,瓷實,渾然一體,嚼之有味。逢年過節,金華鄉下餐桌都有這道菜。他們會謙遜說是土菜。

不過,做番薯澱粉繁瑣又辛苦。

先洗淨番薯,挑加工廠磨成漿。便於用水,有條件的把水缸搬到清水塘邊,水缸上放置專用木架。用一張大紗布過濾,包上番薯漿一遍遍揉洗,直至紗布裡的漿液淘洗殆盡,流進水缸沉澱。這活,家鄉通常女人做。大約為一夜沉澱,選擇晚上操作。那時無電,一盞如豆油燈在風中搖曳,如吹滅漆黑一團,倘有月色固然好。又是冬天,寒風凜冽,女人的手始終跟冰冷的水相伴,苦不堪言。我家母親做這活,不過從未聽她抱怨過。

次日晨,倒掉水缸浮水,存澱缸底的是澱粉。溼澱粉潔白、細膩,摸之質感如絲綢,如細瓷。用菜刀切割,掰成小塊,晾曬竹簾上。

澱粉製成,留下一堆番薯渣。番薯渣也不是廢物,糊在牆上風乾,作豬飼料。

番薯,連同它的莖蔓、葉、渣,都有作用,對人類貢獻很大。植物界很少能比或取代,況且番薯在困難時期救過百姓的生命。這是偉大的植物,應向番薯致敬。

我小時確實恨過番薯。天天吃番薯,我都成番薯了。天真地想,世上沒番薯多好,日日吃白米飯。殊不知沒番薯碗要空,是番薯賙濟了生活。我參加工作,對番薯說過不恭的話,對不起,我再不吃你。後來十幾年我真不吃番薯,番薯討厭。

直至近十年,大飯店宴席上也赫然出現番薯。大家都喜歡上番薯,說番薯有營養,易消化,綠色無害食物等溢美之詞。我想,番薯久違了,咋又粉墨登場了呢?取一塊食之,味道真不錯。於是,討厭番薯的我又重新喜歡上番薯,恍如跟它離婚又複合團圓。只是久居城市,市場買來的番薯不太好吃,淡而無味,水嘰嘰跟我記憶裡番薯味道相去甚遠。

因老家尚有祖屋,三四朋友家想攜家帶口去我老家一領風情。我允之。朋友都忙,驅車前往一睹就回轉,不安排吃飯。我電告母親,清茶一杯即可。沒想母親煮了土雞蛋,還用柴灶燒了一鍋番薯。番薯是山地種的。地無汙染,無重金屬,原汁原味山土,種出的番薯格外香甜。個頭碩大,朋友們吃了讚不絕口,七嘴八舌說香、好吃。番薯紅皮黃瓤,揭開皮,熱氣騰騰的香氣嫋嫋四溢,直逼鼻腔嗅覺細胞,緊實粉粉又甜的質地。母親看我的朋友喜歡吃,高興地往他們手上塞。朋友們咂嘴,頰齒留香,回城後碰到我還說,你老家的番薯真好吃。

那日在我老家屋門外,朋友們看到竹簾曬著的番薯澱粉,問我是什麼東西?我說是番薯衍生的產品。朋友們一臉驚訝,我也好生奇怪。在我老家親人中,唯有母親會製作番薯澱粉。母親在外工作生活了幾十年,退休才告老還鄉。莫非她又揀起年輕時做番薯澱粉的活?可她已年邁,做番薯澱粉很辛苦的。我帶著疑問離去,朋友們已起身走向小車。

故鄉的番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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