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與塵世之路——遙想《故鄉》中的舒新城先生


殿堂與塵世之路——遙想《故鄉》中的舒新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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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您那本深情的《故鄉》,沿著您1931年10月返鄉探視病中慈父時走過的古道前行,坐在老鷹坡殘存的德懿亭石大門裡對接過去與現在時,我走進了您那個時代,走進了您那種世界,走進了您那種情懷,而後思緒萬千,收穫意外。

1931年,坐落在上海的中華書局與當時戰亂年代的大社會相比,無疑是一座文字的殿堂,而與書香墨潤的中華書局相比,戰亂的大社會也正是血雨腥風的塵世!想想您返鄉的這一年,在1至10月裡中國發生的大事,我漸漸明白,當時您決定回家探視慈父的決心和走在這條路線上的艱辛!

這一年,曾和您同過事、也是您好友的毛澤東寫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詞《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上闕寫道:“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衝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寫的是這一年1月29日,國民黨18師師長張輝瓚(長沙人)率兩個旅9000人,由吉安進攻龍岡圍剿紅軍,而30日,張輝瓚等被紅軍活捉。5月,湘鄂西根據地的主要創始人、紅軍第二軍團政委、湘鄂西聯縣政府主席周逸群在北返途中,於岳陽賈家涼亭附近遭敵人伏擊而犧牲。緊接著,6月,蔡和森前往廣東指導工作,途經香港時被捕,隨後被害;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在上海被捕,被害。7月蔣介石懸賞5萬元活捉朱德、毛澤東、彭德懷,而8月又加賞至10萬元捉拿朱德、毛澤東、彭德懷和黃公略。9月18日,日本關東軍引爆南滿鐵路軌道,反誣中國人破壞鐵路,以此為藉口,派駐軍佔領瀋陽和北大營,“九一八”事變爆發……

在這種背景下,您於10月“12日得家電謂父親臥病故鄉,匆匆於13日由滬起行歸省。”那時,您並不知道父親病重到何等程度,但您據父親多年的習慣,明白父親如不臨危,定是不會電告於您。於是,您心中忐忑不安,加之“對於國事亦憂憤交集,歸程的十餘日中,精神鬱結異常,無術解除。”

您走在從上海至寶慶的路上,慢如牛行的車,久等不到的船,因為嗜好鴉片而總是遲遲不能上路的轎伕,都是那樣磨您意志,苦你肌膚;既使您以一位極有身份的人一路得到許多幫助,行程一直順暢,也整整走了11天才從上海趕到漵浦劉家渡您的家中。

夜讀《故鄉》,我亦感到翻動書頁沉如鉛重!相比今天的高鐵、飛機,我們任何一個遠離父母在外工作的人,還有何理由不常回家看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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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慈父這年67歲。在今天,這年齡的人尚不算垂老,而在當時已屬蔫落之年。據統計,民國時期中國人均壽命35歲,世界人均壽命42歲。由此可見,您是多麼擔心見不到自己那已經高壽而病倒在床上的父親。

屈指算來,您已7年沒有見到父親了!7 年前,父親60歲,那是夏天,農村正遭大旱。六月的一天,您回到家中,在母親的責罵聲中您見到父親“頭髮已比六年前禿了許多,白了許多,兩眼也縮進了許多。不覺暗中說:‘父親真是老了!’”但您父親反而說您:“今年不過三十幾歲,怎麼頭髮就脫去許多,頂上竟至禿了。您以後當少用功,夜裡尤其要早睡!”常人之父難免要說些在外工作的兒子要努力向上,光宗耀祖之類,而您父親卻要勸您少用功,夜裡尤其要早睡,而且十餘年來,一直堅持這樣勸說您,可見其父愛之深矣!

慈父應說是可憐的。您是父親的獨子,您出生時,父親已經30歲,這在當時的農村也算是晚生。1927年10月,您的母親和妹妹先後去世,父親為避免孤獨,續娶了繼母,並寫信給您,要您帶著孩子們回老家看看,他已經望孫心切。您每次添了孩子都要告訴父親,父親也總有一封很高興的信給您。父親想抱孫子的心情您非常理解,但您卻“以生活上的種種限制,七年不曾回家,孩子們更說不到了。”您們父子就在這樣的深情中相互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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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寶慶下車,您渡過資水,坐在轎子上,於遲緩的苦悶中看著農村的一切,焦急地盼望著儘快見到病床上的老父親。

到新田鋪午餐時,您看著幾口鍋,幾口鼎罐,以及那些飽含柴煙味的豆腐、鹹菜和酸山芋絲,覺得開始走近了真正的故里。於是,歸家見父之心更切!從寶慶到黃泥井,大家都說只有170裡,您屈指算來,“昨日已經走過了80裡,今日特別早起,以為一定可以走90裡到黃泥井,後日即可趕到家中。”但是,山裡的路是不要錢的路(沒人量過),尤其是“路被山洪沖毀過多,有若干地方不獨坐轎不能過去,就是空手也得手足並用,方能勉強過去。”因此,這一天所走的70里路程,您步行了三分之一。

我在卓康寧編著的《湖南農事百年錄》中查到了您書中談到的這場洪災的記載;“7月,湖南淫雨不止,湘、資、沅、澧洪水同時漫溢,全省被災地區有……湘鄉、新華、沅陵、漵浦、會同等66縣。其中澧縣溺死3000餘人,漵浦收埋溺死屍體3000餘具……”您在《故鄉》中的《水災與教育問題》一章中,也對故鄉漵浦這場水災有詳細而深情的記載:當年漵浦縣人口為337750。七月六日正午急雨傾盆,縣北四區聖人山一帶,兩小時間內,山嶺崩塌千餘處,水勢陡漲六丈以上,夾泥沙排山倒峽,流度之速,過於火車。兩小時自暴發處即已盡流百六十里,淹及縣城。沖毀房屋14534棟,沿溪河人民,逃避不及,淹死3541人,縣境獲屍者三分之一,餘多漂至辰州常德以下……

這就是當年您返鄉探視慈父的自然與社會現實,也難怪偌大一個漵浦縣財政局卻兌換不了您返程時所需的一百塊大洋,即使找到時任縣教育局局長武紹程,他也不無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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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社會現實中,您最擔心的被“草野同志”所“關羊”(即搶劫)之事,果然也在您必經之路的黃土坑發生了。您所住的店主說,前兩天老鷹坡上黃土坎關羊並傷了幾個人。此後,為等大隊伍同行,您的回家行程耽誤了下來,讓您焦急萬分,無法可想。您最為擔心的是您隨身攜帶的相機。這不僅是因為照像、攝像已是您多年的酷愛,尤其這次您帶回相機是要為病床上的慈父拍下一張“永久的懷念”,一旦失去相機,便無從達此目的,心中的缺陷將永遠無法彌補。於是,如何過關續行成了難題,而請槍及其費用,以及諸多亂世怪事又相應發生,讓您真正瞭解了當時社會的底層。正如朱自清在讀您《故鄉》的感想中所寫:“內地是真正的中國老牌,懂得內地生活,才懂得老中國的兒女。”

經過許多折騰,您才走過高門溪木橋,走進自己真正的故鄉劉家渡。走到離家數百步之處已是深夜,驚動了守夜的狗們,它們趕來狂吠。您走到大門口輕輕叫了聲,便有人開門應聲。您匆忙從客堂走入正房,直到父親所居的臥室床旁。病中的慈父見您時突然坐了起來,說:“啊,你回來了!”說過便放聲大哭。而您更是本能叫了聲爹爹而與之對哭……

這是情感的爆發,這是對交通阻隔的傾訴,也是對亂世與落後的詛咒!

您的《故鄉》與沈從文先生的《湘行散記》一樣,是當時湘西的一面鏡子,讀來讓我們看到了過去,也照出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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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因為您回家而讓父親高興,以致父親的病竟然日見安好,以致他有了朗朗的笑聲。

父親跟您說:“我這次的病,蒙遠近親戚朋友們愛護,不時來探望……他們的厚意我自當感謝。可是客來了不能不招呼,更不能不吃飯……我病了十餘日,每日都要一、二斗米下鍋。……明年春季的糧食,卻不得不向別人家氽進了。”父親常請人吃飯,不是因為家裡有飯吃,而是因為要給您爭臉面,因為他想,兒子是讀書出去在外為官的人,他得盡力使自己的家像個家!而您卻不在乎這個面子,因而也不熱心名利場上的交往,一再低調說明自己的身份。父子這種對話讓您對慈父有更深的理解,也有了內心的困惑。兩代人之間的社會價值觀相差巨大,但不影響兩代人的深情,包括您對自己母親的最終理解。

您年少在家時,母親幾乎是事事都要責備於您,事事都對您很不滿意,因而母子間矛盾極深。至此時姑母引您到母親墓前時,驟見母親墳墓,您想起再不能見到母親便號啕大哭,淚落如雨,並憶起母親:“她的性情很強烈,意志極堅毅,她的聰明和決斷力遠在一般男子之上;她治事有條理,治家有計算;所以我的家族因她而中興,我的學業因她而促成。”

您因為回家見到父親並見其病情很快好轉而高興,也因為無法答應親友的請官求利而愧疚。您明白自己不屬於這個血雨腥風的塵世,而只屬於書香墨潤的文字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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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您當年走過的古道,翻過老鷹坡,一路走到漵浦劉家渡。我站在您故居的陳列館裡,面對著您當年在中華書局工作時用得十分光亮的那塊簽字板肅然起敬!一部全世界人已經讀了近百年的大書《辭海》在形成過程中,不知有多少細節是在這塊小小簽字板上進行和完成……

您是我們這一帶讀書人的驕傲和楷模!您一生的日記量誰能超越?您勤奮持恆的治學精神尤其令人折服,而您的求新上進又是那樣伴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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