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李根萍

時光飛逝,離開故鄉三十餘載了,以前我怕它落後老是不變,現在呢,怕它老在變,不停地變,變個沒完沒了。有時啊,我倒希望它能變慢一些,最好能留住點什麼,多守住點老面孔,留住些舊事物。

餘秋雨在《鄉關何處》中對鄉愁的論述堪稱經典:“人在他鄉,異鄉的山水會讓人聯想到自己生命的起點。鄉愁越濃越不敢回去,越願意把自己和故鄉聯繫在一起”。

可是,贛西這個叫杞木的地方,在工業的開發中,腳步實在有點大,一年一個樣,一天一個樣,甚至眨眼間也有變化,令我有些慌張,猶如學生課堂聽課,老師的板書擦得太快,總記不下來,更跟不上節奏。

“鄉音亙古今,鄉愁暖人心;走遍天涯路,最是鄉情深。”每當深夜,打開情感記憶的閘門,彷彿看見年少的我,赤足徜徉在縱橫交錯的阡陌上,奔跑在層層疊疊的山嶺間,躑躅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路旁嶺上潔白的茶花散發出馥郁的清香,成群的蜜蜂在忙著採蜜……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我固執地以為,曾經的老面孔和舊事物,才會讓故鄉顯得真實自然。因為故人、故物、故地、故事,織成一個屬於我身體和心靈的故鄉。世界縱然很大,去的地方再多,跑得再遠,但只有一個地方,是我的故鄉。它儘管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十幾戶人家,只有幾塊田地和幾口池塘一片山嶺一條小河,只有幾聲雞鳴狗吠,小到頭頂飄過一小片雲就能將它遮住。但是,就在這裡,這個小小的地方,有我的根,有我的魂,有我的乳名,有我人生最初的足跡,有玩過泥巴紙板躲過雨的屋簷,有我上學的背影……還有坡口那兩棵板栗樹,讓我最早嚐到栗子的味道,體會尖刺扎進手指的痛,也讓我明白獲得就要付出的淺顯道理。

故鄉的風瀰漫著泥土的芳香,故鄉的路記錄了歲月的滄桑,故鄉的綠點燃了青春的激揚。記憶中,生我養我的村子曾可入畫,配得上陶淵明的那首詩:“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每次回故鄉,因徵地拆遷,那座山、那個坡、那個衝、那片田被推平了,新建成了一幢幢陌生的廠房。童年一個個記憶深處的故事,漸漸失傳了。 但我依然清晰記得這些熟悉而又充滿詩意地名:

夏家源、羅家源、白石源、龍形灣、牌坊下、蒼霞嶺、留佳山、槐樹下、樟抱楓、楊家田、胭脂塘、鐵衝。可就是這一個個蒼霞燦爛、河灣壯美、牌坊藏古、三源開泰、田嶺富足的地名,讓我更加感知故鄉之美,充滿對故鄉濃濃熱愛之情。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如今,夏家源、羅家源和胭脂塘等地名只能隱藏記憶深處了,有的地方即將成為記憶。記得胭脂塘有個姓文的鄉親給我傳來他創作的一首懷念鄉土的詩,讀著這一句句飽蘸情感之詩,瞬間撩撥出了我濃濃的鄉愁,勾起了我無窮的回憶。記得初中去鄰村木馬上學、去湘東老街辦事和到巨源二姐家,都得路過一山之隔的胭脂塘。

“誰堪覽明鏡,持許照紅妝”。胭脂是一種用於化妝和國畫的紅色顏料。實際上是一種名叫“紅藍”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紅、黃兩種色素,花開之時被整朵摘下,然後放在石缽中反覆杵槌,淘去黃汁後,即成鮮豔的紅色染料。想著祖宗起的詩一樣的名字,不由猜想其由來,是某口塘裡曾有過胭脂一樣的顏色?還是有口塘曾經像胭脂盒般淺小?身處異鄉的我無法實地細細考究,只記得胭脂塘真的有很多口池塘,層層疊疊,大小不一。

故鄉的面貌在變,人也是變。我無法挽留那些老人的離世,如樹祥叔、樹雲伯、仁祥爺,還有張嬸王嫂……早些年回家,我還與他們打招呼,會找他們聊家常,回憶村裡那些陳年往事。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那年臘月,我回家在老塘岸邊與仁祥爺迎面相遇,他在李家字輩高,應稱他爺。他笑著對我說,還是回家過年熱鬧吧?我說是的,回到村裡心落地了,人很輕鬆,處處是鄉音鄉親,溫馨又親切。記憶中,我兒時最喜歡仁祥爺,他也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他會武功,還會游泳,一有空就教我們幾招拳腳。練累了,出汗了,他就帶著我們撲通跳進碧藍如洗的老塘裡,在水裡痛快暢遊。我能在池塘裡練成“浪裡白條”,都是仁祥爺教會的。

我上學後,每年暑假回家“雙搶”,依然喜歡和仁祥爺下田幹活,曬稻草。太陽高照時,牛乏人困,他會把我們召集在濃廕庇日的油茶樹下歇息,給我們講他躲日本鬼子的故事。從他講的故事中,我獲知日本鬼子曾掃蕩過我們村,四處殺人放火,見東西就搶,拿不走吃不完的東西就在上面拉屎拉尿,壞事幹盡。他叮囑我們,長大了一定不要忘這個仇,日本人是地球上最壞的惡魔。聽完日本鬼子的故事,想著自己剛學了點武功,陡然有了騎馬揮刀斬東洋的勇氣,我說爺爺現在日本鬼子來了都不怕,我也可放倒兩個。他見小胳膊細腿的我,頓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仁祥爺喜歡抽菸,抽的是自卷的喇叭筒,隨身帶著金黃的菸絲,裝在一個小袋子裡。我緊挨在他的身旁,用火柴給他點菸。他吸完煙,將菸嘴隨手丟在田埂上。或許那些菸嘴還在田埂下被泥土掩著,還沒來得及轉化成別的什麼,然而,仁祥爺已去世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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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雲伯是我父親的四哥,那年過年回家,他患病躺在家裡的床上。我去看他,他拉著我手緊緊不放。四伯是遠近有名的木匠,我家的床、櫃子、八仙桌等都是出自他之手。在他的眼中,沒有一根無用的木料,只有不識貨的木匠。木匠見到木料,宛如伯樂見到千里馬,瞬間眼裡會放光。想不到那次是我與四伯最後的見面。年後沒多久,他就駕鶴西去了,可是他創作出的作品,永遠留在了民間,猶如一件件傳世的藝術品,在歲月的長河裡熠熠生輝。

村裡有條南北走向的蜿蜒小溪,稱之為杞木河,它與贛湘邊界的吳楚古道成垂直交叉。河面上有座清朝年間建造的石拱橋,整日默默無語地橫臥在河面上。其實下游不遠處還有座同樣的橋,名叫高橋,六十年代興修水利時被拆除。這座橋因年代久遠,橋面坎坷不平,但它可是進出村的咽喉要道。如今,它也結束了歷史的使命,被一座新橋取代了。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無論咋變,那棵標誌性的百年老樹依然矗立在村中心,它是村民心中的圖騰,是異鄉遊子鄉愁的寄託。一棵滄桑的古樟懷抱著一棵染霜的楓樹,風來腰不彎,雨來身且直,電閃不慌亂,雷鳴亦從容。以這兩棵古樹為中心,四面的山腰山下或沿河兩岸,居住的大都是李家後裔。李家是大姓,如今在全國排第一,多達9500餘萬,已是一箇中等國家的人口了。這裡是李家祖輩的發源地,一代代子孫在此繁衍生息,又不斷地向外發展。村裡的鄉親無論到哪,離開故鄉多遠,最喜歡稱自己是杞木李家的,或樟樹下的。在當地杞木李家名聲遠揚,四里八鄉的人都知道。這兩棵歷史厚重的古樹,有詩、有故事、有念想、有底蘊、有典故,鄉親們路過樹下都對它頂禮膜拜,尊它為神樹。

古樹對面山下有眼老井,日夜不停地嘩嘩流淌,像個長者在絮絮叨叨;那清澈的水面,宛如一面鏡子,倒映著村裡的山嶺,倒映著鄉親的笑臉。小時候聽說這口井通東海,裡面藏著一條龍,年年保村裡風調雨順。附近的村民都飲用這口井裡的水,無論多旱,井裡從未乾涸過,對農田灌溉作用大。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村裡的學校建在離龍井不遠的道士坡口,只要不下雨,我每天中午都會去井邊洗碗,喝幾口甘甜的泉水,潤潤乾燥的嗓子。井水夏天冰涼,冬天溫熱,每次到井邊,我都會逗留一會。每回故鄉,必去看看這眼千年的龍井,因為井裡貯存我的笑聲,貯存我的童年,貯存洗碗時飯菜的香味,貯存我學生時代的秘密。如今,那眼老井出水大不如從前,猶如歌手的嗓子裡塞了團棉花,沒了韻律,似乎有些嗚咽,因為井水早被不良企業汙染了,水不能再喝了,井裡也不見一隻魚蝦。老井似是張大嘴,天天在訴說著什麼。它說什麼呢?或許無人能破解。面對始料不及的汙染,它曾祈求過,憂傷過,哭泣過,眼淚總在井邊流淌,只是無人能幫上忙。

鄉親們告訴我,開發仍未停止,村子還會變小,有的村民因失去家園移居到了別處,真不知下次回去還會有什麼消失。真懷念童年的歲月,柴門開啟,草木升騰人間煙火,山村攤開手掌,給我溫暖,給我撫慰,給我力量。如今,我披著鄉愁回故鄉,肩膀落滿老屋的炊煙,卻無法找到兒時回家的路。

故鄉,變得讓我有些驚慌

故鄉,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需要細節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

這個時代,變是發展之常態,不可逆轉。可無論怎樣的變化,村裡有的東西是不能變的,變了就無法留住鄉愁。比如一幢古宅、一個山坡、一棵古樹、一尊舊塔、一座老橋,這是祖宗留下的寶貴財富,一定要對它有所敬畏,予以保護,不能隨意野蠻破壞或拆除,一旦沒了,不管花多少錢都無法贖回。

“讓村民推門看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慎砍樹、不填塘、少拆房”“延續鄉村歷史文脈”……這是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強調的內容。

其實,真正的鄉村精神,不是被喧囂都市氣息所取代,而是那種骨子裡的安詳和寧靜。少了這兩個方面,就不叫鄉村了,怎麼也裝不出來。但願鄉親都能明白這個道理。

鄉愁,是家國情懷,是文脈延亙,是精神歸屬。記得住鄉愁,即有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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