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木心:藝術沒有進化可言

【薦讀】木心:藝術沒有進化可言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生於法國西北諾曼底省迪耶普,沒落貴族家庭,舅舅是詩人、小說家,母親頗有文學修養。十三歲到魯昂上中學,老師是布耶(Louis Bouilhet,“巴那斯”派/高蹈派,詩人)。1870年,二十歲的莫泊桑到巴黎讀法律,值普法戰爭,被徵入伍。兩年後供職於海軍部和教育部,系小職員。

他在中學時已作多種體裁的文學習作,後來更勤奮。福樓拜是幹舅舅,是他親舅舅和母親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當外甥,上來就很嚴厲。福樓拜讀了莫泊桑的習作,說: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才氣,你這些東西表示有某種聰明,但年青人,記住布豐的話,‘天才,就是堅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寫吧。”

福樓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銳透徹地觀察事物,“一目瞭然,這是才情卓越的特權”。福樓拜的“一字說”,當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詞是最恰當的,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矇混,逃避困難只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

這話是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結果全世界的文學家都記在心裡。

我也記在心裡。以我的經驗,“唯一恰當的詞”,有兩重心意:一,要最準確的。二,要最美妙的。準確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準確,亦不取。浪漫主義者往往只顧美妙而忽視準確,現實主義者往往只顧準確而忽視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

經驗: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詞,就越熟練。左顧右盼——來了,甚至這個詞會自動跳出來,爭先恐後,跳滿一桌子,一個比一個準確,一個比一個美妙。寫作的幸福,也許就在這靜靜的狂歡,連連的豐收。

怎樣達到此種程度、境界呢?沒有捷徑,只能長期的磨練,多寫,多改。很多人一上來寫不好,自認沒有天才,就不寫了,這是太聰明,太謙遜,太識相了。

天才是什麼呢?至少每天得寫,寫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學的天才。寫個九年半,還不能判斷呢。司湯達沒寫《紅與黑》時,如果問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沒有文學天才?”我就說:“誰知道,還得好好努力吧。”

莫泊桑每寫一篇就給福樓拜審閱,二人共進早餐,老師逐字逐句評論,一絲不苟。凡有佳句、精彩處,痛加讚賞,莫泊桑是受寵而不驚。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寫愈多,而福樓拜只許他發表極少的幾篇(中國的武功,練不成,不許下山)。

1879年,某夏夜,六位法國文學家聚會梅塘別墅,商定各寫一篇以普法戰爭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匯成《梅塘之夜》(Les Soirées de Médan)出版。1880年4月,《梅塘之夜》問世。六位中有五位是著名作家,數莫泊桑是無名小子,但他的《羊脂球》(Boule de Suif)被公眾一致贊為傑作中之傑作。

法國文壇一片歡呼,除了莫泊桑,最高興的當然是福樓拜。

除了早年的詩和詩劇,莫泊桑傳世之作都寫於1880年到1890年,計:短篇小說三百篇,長篇小說六部,遊記三部,以及關於文學、時事政治的評論。

所謂社會主義文學理論,總把莫泊桑、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劃為“自然主義”,就是批判和暴露現實的,又對貴族資產者有所留連,唱輓歌。這種論調貌似公正,使中國兩三代讀者對法國十九世紀幾位大小說家有了定見。

什麼“有進步的意義,也有反動的作用”,什麼“有藝術成就,也有時代性侷限”,什麼“既要借鑑,也要批判”。好吧,既有如此高明的教訓,他們寫出些什麼呢?

自從列寧提出“黨性高於一切”,藝術要表現黨性,黨性指導藝術,而高爾基宣稱文學即是人學,與列寧唱對臺戲。也許列寧沒有這個意思,沒料到黨性會發展到目前這樣的程度。

僅就文學而論,何以蘇聯也有新的、好的文學作品?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索爾仁尼琴的《癌症樓》,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不是寫出來嗎——這不是問題,倒是我上述論點的解答:凡是得到世界聲譽的蘇聯作品,都是寫“人性”,尤其是帕斯捷爾納克,他是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好朋友,他就是不服從“黨性”。

中國近百年沒有文學傑作。所謂繼承本國傳統,吸收外國經驗,都是空話。什麼“典型環境典型人物”,還是不知“人性”為何物,只會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鑽,飢餓呀,性壓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隻胃,一部生殖器。

回頭再看法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不是什麼“自然主義”,什麼“批判現實主義”,是一秉西方人文的總的傳統,寫“人”,寫“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臘神殿的銘文:“認識你自己。”

【薦讀】木心:藝術沒有進化可言

動物不要求認識自己。動物對鏡子毫無興趣。孔雀、駿馬、猛虎,對著鏡子,視若無睹。人為什麼要認識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見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獨的,要找伴侶,找不到,唯一可靠的,還是自己。

藝術的功能,遠遠大於鏡子。藝術映見靈魂,無數的靈魂。亞當出樂園,上帝說:“可憐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亞當說:“不怕。”

上帝說:“有毒蛇猛獸。”亞當說:“不怕。”

上帝說:“那就去吧。”亞當說:“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麼呢?”亞當說:“我怕寂寞。”

上帝低頭想了想,把藝術給了亞當。

莫泊桑從平凡瑣屑中截取片斷,構思、佈局,別具匠心,文詞質樸優美,結局耐人尋味。契訶夫讚歎:“莫泊桑之後,實在沒有什麼短篇小說可言了,不過大狗叫,小狗也叫,我們總還得汪汪汪地汪一陣子。”

《羊脂球》至今看,還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淺露骨。《項鍊》大有名,現在讀,可能嫌粗糙了。其他以此類推,是老派的短篇寫法。他的長篇小說平平,只一篇《皮埃爾和讓》(Pierre et Jean)極好,好得不像是莫泊桑寫的。

一定要比的話,巴爾扎克、福樓拜、司湯達,更有未來的意義和價值。司湯達的光射得最遠,莫泊桑的光較柔和,以後可能黯淡了。地位始終在的,契訶夫還是不及莫泊桑。

莫泊桑體質好,但消耗得厲害。十年全盛期過完,得了嚴重的神經官能症,近乎瘋狂,四十三歲就逝世了。

大器是大器,可惜沒有晚成。

專論短篇小說,十九世紀後半葉到二十世紀上半葉,是一個時期,可以解作老派的短篇小說時期,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是代表。二十世紀後半葉,世界性地產生了新的短篇小說,體裁、風格,大異於老派。法國、英國領先,美國隨之而起,南美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日本也躥上來了。

中國,不談。

新型的短篇小說,特徵是散文化、不老實、重機智、人物和情節不循常規。最好先讀老派的,再讀新派的。先讀新派,嘴巴刁了,再讀老派會覺得笨、囉嗦,把讀者當傻瓜。

我寫的短篇《靜靜下午茶》,在十九世紀中葉是不成其為短篇小說的。給莫泊桑、契訶夫看,會說:“你搞什麼名堂?”可見一百年光景,文學變得多厲害。

正因為不再那麼寫了,我特別尊重老派的寫法,那種寫法,當時非常前衛的。同一道理,當今的前衛作品,將來也會被指為笨、囉嗦,把讀者當傻瓜。王羲之《蘭亭序》有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有一點要申明,上述這種歷史變遷,未必是文學的進步進化,而是文學的進展。藝術沒有進步進化可言,我們讀前輩的書(看畫、聽音樂),應有三種態度:設想在他們的時代鑑賞;據於自己的時代鑑賞;推理未來的時代鑑賞。

舉例:希臘雕像(勝利女神),那是三種鑑賞態度都能完全完滿肯定。之外,莎士比亞的詩劇、莫扎特的樂曲,也是昔在、今在、永在。也許將來有一天,有一個時代,希臘雕像、莎士比亞、莫扎特都被否定,更新的藝術“超過”了他們,怎麼說呢?

好說。不必等未來,已經發生過了。十月革命後,馬雅可夫斯基一群先鋒戰士高喊:“把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扔到大海去。”中國十年“WG”,號稱八個樣板戲,一個鋼琴協奏曲,一幅油畫,橫掃西方資產階級的全部藝術。

結果是馬雅可夫斯基自殺,JQ完了。

這種死,不是殉道,而是無路可走。馬雅可夫斯基,值得惋惜,他無疑是天才。帕斯捷爾納克勸過他,提醒他,他不聽,直到死前在“最後的一次講演”時,才流露政權要逼死他,他知道,在劫難逃,只好以失戀的名義自盡。

我同情他,愛他,忘不了這個俄羅斯血性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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