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傳統中國的政治思想


呂思勉:傳統中國的政治思想


清朝入關以後,政治思想,可以說是消沉的時期。這(一)因異族壓制,不敢開口。(二)則宋明的學風,流行數百年,方向有些改變了。學者對於(A)國家、(B)社會、(C)個人修養的問題,都有些厭倦,而盡力於事實的考據。考據是比較缺乏思想的——固然,考據家亦自有其思想,但容易限於局部,而不能通觀全體。而且清朝人所講的考據,其材料是偏於古代的,所以對於當時的問題,比較不感興趣——如此,政治思想,自然要消沉了。

靜止的物體,不加之以外力,固然不會動,但是苟加之以外力,外力而苟然達到相當的程度,也沒有終於不動的。西力東侵,是中國未曾有的大變局。受了這種刺激,自然是不會不動的。所以近代政治思想的發皇,實在我們感覺著外力壓迫之後。

感覺到外力壓迫之後,我們的政治思想,應該怎樣呢?照現在的人想起來,自然很為簡單,只要捨己之短,效人之長就是了。但是天下事沒有如此簡單。須知西力東侵,是從古未有的變局,既然是從古未有的變局,我們感覺他,瞭解他,自然要相當的時間。須知凡事內因更重於外緣。同一外力,加於兩個不同的物體,其所起的反應就不同,這就顯得內在的力量,更較外來的為重要。所以我們在近代,遭遇了一個從古未有的變局,而使我們發生種種反應。當這種情形之下,為什麼發生如此樣子的反應呢?這一個問題,我們是要將內在的情形,詳加探討,然後才能作答。我們內在的情形,卻是怎樣呢?

第一,中國因(A)地大,(B)人多,(C)交通不便,(D)各地方風氣不同,(E)社會的情形也很複雜,中央政府控制的力量有限;而行政是依賴官僚,官僚是無人監督就要作弊的;與其率作興事,多給他以舞弊的機會,還不如將所辦的事,減至最小限度的好。這是事實如此,不能不承認的。所以當中國的政治,在理論上,是隻能行放任主義的;而在事實上,卻亦以放任主義為常,干涉主義為變。——變態就是病態,人害了病,總是覺得蹙然不安,要想回復到健康狀態的,雖然其所謂健康狀態的,或者實在是病態。但是彼既認為健康狀態,覺得居之而安,就雖有治病之方,轉將以為厲己了。從來行干涉主義的,每為社會所厭苦,務求破壞之,回覆到舊狀以為快,就是這個道理。事實上,中國是隻能行放任主義的,但在人們的思想上,則大不其然。

中國思想的中心,是儒家的經典,所稱頌的,是封建制度完整時代。此時代的特色,是(甲)大同時代社會良好的規制,尚未盡破壞,(乙)而君主的權力也較大。人民受儒家經典的暗示,總覺得社會應該有一個相生相養、各得其宜、使民養生送死無憾的黃金時代,而此種時代,又可借政治之力以達之,所以無形之中,所責望於政府者甚深。以上所述,是老死牖下,和實際政治無甚接觸,而觀察力也不甚銳敏的讀書人。若其不然,則其人又容易受法家的暗示。法家所取的途徑,雖和儒家不同,但其所責望於君主者也大,所以有實際經驗,或觀察力極銳敏的政治家,對於政府的責望,也總超過其實際所能的限度。

第二,在實際上,君主專制,是行之數千年了,但在理論上,則從來沒有承認君主可以專制。其在古代,本來是臣有效忠於君的義務,而民沒有的。反之,如儒家所提倡“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理論,則君反有效忠於民的義務。此等思想,雖然因被治階級之無能力,而無法使之實現,但在理論上,是從來沒有被破壞過的。試看從來的治者階級,實際雖行著虐民的事,然在口頭,從來不敢承認虐民,不但不敢承認虐民,還要裝出一個愛民的幌子,便可知道。立君所以為民,這種思想,既極普遍,然則為民而苟以不立君為宜,君主制度,自然可以廢除。這只是理論上當然的結論。從前所以不敢說廢除君主,只是狃於舊習,以為國不可一日無君,無君便要大亂;因為國不可一日無治,既要有政治,即非建立君主不可。——現在既然看見人家沒有君主,也可以致治,而且其政治還較我們為良好,那麼,廢除君主的思想,自然要勃然而興了。兩間之物,越是被人看得無關緊要的,越沒有危險。越是被人看得重要的,其危險性越大。中國的君主,在事實上是負不了什麼責任的,然在理論上,則被視為最能負責任,最該負責任的人,一切事情不妥,都要歸咎於他。這樣的一個東西,當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之時,其危險性自然很大。

第三,中國人是向來沒有國家觀念的。中國人對所謂國家和天下,並無明確的分別。中國人最大的目的是平天下。這固然從來沒有能做到,然而從來也沒有能將國家和天下,定出一個明確的界限來,說我先把國家治好了,然後進而平天下。質而言之,則中國人看治國和平天下,並不是一件極大極難的事,要在長期間逐步努力進行,先達到一件,然後徐圖其他的——若以為難,則治國之難,亦和平天下相去無幾。總而言之,沒有認為平天下比治國更難的觀念。因為國就是天下,所以治國的責任,幾於要到天下平而後可以算終了。這種觀念,也是很普遍的。世界上有哪一種人,哪一塊地方,可以排斥於我們的國家以外,(A)我們對於他,可以不負責任,(B)我們要消滅他們以為快,這種思想,中國人是向來沒有的。中國人總願意與天下之人,同進於大道,同臻於樂利。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天下的人,同進於大道,同臻於樂利,中國人總欣然接受。

第四,確實,在從前也沒有一個真正可稱為國家的團體,和中國對立。但是和中國對立的團體,就真個沒有了嗎?這個自然也不是的。這個對立的團體,卻是什麼呢?那與其說是國家,無寧說是民族。本來國家是一個自衛的團體。我們為什麼不和他們合一,而要分張角立,各結一團體,以謀自衛呢?這個自然也有其原因。原因最大的是什麼?自然要說是文化,文化就是民族的成因了。中國所謂平天下,就是要把各個不同的民族同化之,使之俱進於大道。——因為中國人認自己的文化是最優的——所以和別個民族,紛爭角立,是中國人所沒有的思想。但在事實上,(A)他們肯和我們同化,自然是最好的。(B)如其不能,而彼此各率其性,各過各的安穩日子,那也不必說他。(C)他要來侵犯我們,那就有些不可恕了。(D)他竟要征服我們,那就更其不可恕了。理論上,中國人雖願與天下各民族,共進於大道,但在事實上則未能。不但未能,而且還屢受異民族的迫害,甚而至於被其所征服。這自然也有激起我們反抗思想的可能,雖然如此,中國人卻也沒有因異民族的迫害,而放棄其世界大同的思想。中國人和人家紛爭角立,只是以人家欲加迫害於我時為限。如其不然,中國人仍願與世界上人,共進於大道,共臻於樂利;壓服他人,羧削他人,甚而至於消滅他人的思想,中國人是迄今沒有的。

由第一,所以有開明專制的思想,這是變法維新的根源。由第二,所以民主的思想,易於灌輸。由第三,所以中國人容易接受社會主義。由第四,所以民族主義,漸次發生。

這是近代政治思想的背景。

摘自《呂思勉史學經典·中國政治思想史》

中國文史出版社,2018

呂思勉:傳統中國的政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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