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醫大師蒲輔周的中醫之路

【蒲輔周小傳】蒲輔周(1888-1975),四川梓潼人。三世精匡,祖父尤知名。十五歲始繼承家學,三年後獨立應診於鄉,後懸壺於成都,聲譽日隆。解放後,於一九五五年調中醫研究院工作。傾心中醫事業凡七十餘午,醫理精深,經驗宏富,長於內,婦、兒科,尤擅治溫病,在中醫學術的許多領域內皆有獨到見解,為當代傑出的中醫學家和臨床家。一生忙於診務,未暇從事著作,晚年由其門生整理出版了《蒲輔周醫案》、《蒲輔周醫療經驗》等。

勇於實踐

父親早年對中藥書上的“十八反”就產生了疑問,他曾用半斤蜂蜜加蔥四兩,把蔥搗如泥和蜜拌勻,放半天后,每小時給狗喂三分之一,狗吃下後毫無異樣。他自己又親口服下,仍安然無恙。他還自己將海藻、甘草同服,經多次實驗,得出“海藻可與甘草同用,只是服後心中稍感難受而已”。用於臨床,發現其軟堅消結之力更強。他也曾親嘗甘遂配甘草,服後雖然反應劇烈,但發現祛疾逐濁的效果極好。

解放前,梓潼保安隊找他設法戒菸。當時由於政治腐敗,上下販毒,保安隊的隊丁不抽大煙者,寥寥無幾。染上鴉片煙癮後,微薄的薪餉到手就光,隊丁們偷、搶、賭、騙,無所不為,保安隊便成了“保煙隊”,在群眾中名聲極壞。保安隊的官員們迫於社會輿論,求家父想個良方,把隊丁們的煙癮戒掉。父親根據“怪癖多由痰作祟”的理論,想到了他自己,認為非奇兵不能勝怪癖。於是就將“溫白丸”配以微量的甘草甘遂末,令隊丁們服下。服後有的半小時,有的一小時,一個個都嘔吐狼藉,不僅吐傾盆痰涎,有的還吐出不少蛔蟲。嘔吐之後,一提起煙,隊丁們就談虎色變,如此再不敢去煙館問津了。

馬家女孩十四、五歲了,見了人只知痴笑,特專程來請先父診治。父親仔細診脈察舌,據脈滑苔膩,肯定女孩病屬“痰迷心竅”,一般的祛痰藥對此病是無能為力的,所以連服開竅逐痰藥數十劑無效。必須遣猛將方能拔除“元兇巨孳”。經過反覆推敲,決定用甘草、甘遂等分,研末為丸。囑女孩早晨空心服梧子大七粒,服後平臥半時許。一服後即有噁心感。下午三時再服七粒,半小時後女孩開始嘔吐,先是清水,繼為痰涎,再則如膠水樣物,粘稠難出。初吐時不甚痛苦,久之不能自持,從床上翻滾在地下邊滾邊吐,滿地皆是痰涎,氣息逐漸微弱,以致昏迷不醒。病家十分驚恐。父親診得女孩脈象雖弱但平穩,氣息雖微但均勻,斷定是大吐之後,正氣必傷,便安慰其父母說:“脈息安和,不會有什麼危險,只需調養一、二日,即可恢復”。果如父親所料,第二天女孩就甦醒過來了,只是異常疲憊,調養幾天後完全恢復了健康。從此,再也不痴呆傻笑了。父親常說,讀古人書,但不要迷信古人,不要盲從,要多在實踐中體驗和檢驗。

《傷寒論》謂梔子豉湯有催吐作用,一般注家認為是淡豆豉可致吐,為了弄清淡豆豉是否湧吐,他追訪了百餘例服銀翹散的病者,絕大多數服後都沒吐,他自己用淡豆豉一兩熬水服,亦未吐。他於是得出結論:淡豆豉與普通豆豉的作法基本相同,所不同者,所浸藥汁而已。用麻黃浸者其性偏溫,用青蒿浸者其性偏寒。豆豉本性甘淡,微溫,本身並無催吐作用,亦無發表之力,它是以宣發胃氣為發表,更靠所浸藥 汁之力發表。其本身能助胃氣運轉,平日豆豉加佐料能開胃增進食慾即是明證。《傷寒論》謂“梔子豉湯服後得吐,止後服”,似乎是梔子苦寒太過致吐,或為胸中 陽氣得香豉之力相助,與邪相爭致吐。並非梔子豉湯本身有催吐作用。臨床上用於心中懊儂欲吐者,服後反而不吐,更足以證明。為了弄清生、熟石膏作用的差異,他查閱了各家本草,其說不一,他從日常用石膏點豆花中得到啟發,便作了這樣的實踐觀察:他繫上圍腰,親自下廚房點起豆花來,先將一樣的豆漿平分為二鍋,分別用熟石膏水和生石膏水同時開點,用熟石膏水點的一鍋,點兩次不到十分鐘即成豆花。用生石膏水點的一鍋,點了十數次,半個小時過去了仍未成花。他認為這充分說明生熟之性不同。

在極簡陋的條件下,他一絲不苟地從實踐中去認識、去總結,正如他自己經常說的:“司命之士,不可不慎!”

國醫大師蒲輔周的中醫之路


圖中最右便是蒲老先生

高風亮節

父親早年,正是地方軍閥連年混戰的年代,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常常見到貧病交集的患者。雖然自己傾囊相助,但畢竟力量有限,他和祖父商量說:“僅一家之力,如杯水車薪,難救一方之苦,不如集大家之力”。

一九三一年底,由父親出面,邀集了醫界同人、仕紳共議,大家同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果真是眾擎易舉,梓潼縣“同濟施醫藥社”就這樣成立了。

施醫藥社把願意參加免費診斷的醫生排成班,按一定的時間到指定的地點為病人診病,這就叫“施醫”。所謂“施藥”,就是由施醫藥社印出特定的處方,患者拿了這樣的處方,到特定的地點免費抓藥。這個慈善機構,解決了不少貧苦百姓無錢請醫買藥的困難,很受勞苦大眾歡迎。

在這段時間,他還創辦了平民教養工廠、“施棺會”,西河義渡等多項慈善事業。當時人們有口皆碑,都稱讚他說:“蒲老師醫道高,仁道更高,真正做到了‘活人濟世’啊!”在成都行醫時,他沒有忘記幫助貧苦病人,他和泰山堂訂好合同,由窮苦病人拿上專門的處方去抓藥,帳記在他頭上,定期由他前去結帳。幾十年來,解決了不少病者無錢吃藥的問題。父親對勞苦大眾是那樣的熱愛,而對豪門權貴卻非常蔑視。

一九三四年夏天,他拒絕留在大地主張某家治病。張某在黎雅無惡不作,欺壓善良,父親對此人深惡痛絕。到張家草草處了一方,並附語“宜清心寡慾”便立即準備返回。誰知張某卻強行挽留說:“蒲老師您不能走!反正您在城裡看病也是為了掙錢,住在這裡,只為我一人看病,每天三個硬洋,住多少天算多少天”。毎天三個硬洋,在那個時候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張某滿以為父親一定會十分滿意地留下來。誰知父親卻回答說:“我生平在錢上面就不留意,城裡很多病人來自四面八方,我不願為你一人安樂而叫眾人受苦!”張某再三強留,父親堅持要走。最後叫人放出話來:“蒲某如果堅決要走,我在半路派幾支槍把他趕回來!”唯懦怯者最殘暴。在疾病面前喪魂落魄的張某,這時卻暴露迅他那卑鄙兇殘的面目。父親冷笑一聲對傳話人說:“請轉告張老爺,蒲某立即動身回城!”說罷拂袖而去。色厲內荏的張某,攝於社會輿論未敢貿然蠢動。梓潼城西周家大院的周某,仗恃有錢,橫行一方。一九三三年秋患瘧疾,請父親診治。父親提了個條件:來去都要轎子迎送。其實,對窮苦人,再遠他也是步行出診。他說:“周某自恃有錢,驕橫跋扈,一方為之側目,我偏要煞煞他的威風!”周某出於無奈,只好用轎接送。

—九五五年,先父奉調中醫研究院工作,在去北京之前特地回到梓潼掃墓。其實,他並不相信人死後有什麼在天之靈,而是說作為一個人,不能忘本,不能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就在他離開梓潼的前夕,縣委宣傳部長問他:“蒲老師,您走之後,家裡還需要什麼樣照顧?”他回答說:“我一個普通醫生,受到黨的如此關懷信任,我感激不已,家裡還需要什麼照顧呢。”事後特地告誡我說:“你留在家裡,要發奮攻讀,自食其力,決不能要國家照顧。”臨走前,他還想為家鄉人民再盡點力,送診三日。就診者塞門堵路。每天早飯後一直到午飯,午飯後稍事休息診斷到上燈,有時給他送開水都難於近身。病人再多,他始終耐心診治,毫不馬虎。有個病人對他說:“蒲老師,你真是個神醫呀!除了你,任何人都治不好我的病。”父親正色說:“我是一個普通醫生,並非神人,即是名醫偶而診治—兩次,不一定切中病情,我不是名醫,請你也不要迷信什麼名醫”。梓潼的同道至今談及此事,尚稱頌不已。

到研究院後,評定工資級別,給我父親評的是二等一級,當時杜自明老先生說:“蒲老師以技術而論,應該是一等一級”。父親立即止住杜老師,並說:“二等一級,我已感到受之有愧,千萬不能再評高了!”。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他在治療石家莊和北京市的乙型腦炎中,成績顯著,領導上硬給他提了級。六二年我到北京,父親對我談及此事,他說:“我們不能動不動就向國家要地位、要待遇。我只有小小的一點成績,領導就關懷備至,我只有盡力報效國家。”父親對我們作子女的,要求是很嚴格的。

一九六三年冬天,我受組織上的安排,護送我縣盲人按摩醫生任子安去北京開會,完成任務後於十二月份返川。在離京前我把所有的車票裝在一起,以防遺失。父親在屋內踱步,他突然走到桌邊問:“你把這些保存起來做啥?”“回去報帳。”“你自己坐車,怎麼還要報帳?”“這是因公出差,應該報帳的。有的人出差,還向別人要車票報帳呢!”父親聽了這話,臉上蒙上一層陰影,立即說:“千萬不能作這些損公肥私的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應當自愛。”先父去世已經九年了,回首往事,音容宛在。他的作風、思想,時時鞭策著我,使我不敢懈怠,我一定遵照他“勤能補拙”的遺訓,努力學習,努力工作,為“四化”竭盡自己的微薄之力。

▍版權聲明:本文摘自1985年第二期《山東中醫雜誌》,作者/蒲志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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